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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82)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老商和老文双双死于流放之地。商家入后宫为妃的孙女也受到株连,被罚入冷宫。

商若谷是我爷爷,文永富是我外公。

我叫商冰壶,名字是爷爷取的。外公问过爷爷,这名字有何含义?爷爷说:“邓州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鄢穆妃的故事

穆州四季分明:夏有酷暑,冬有严寒,春来飞花,秋染红叶;人的性情或许也受四季所感,爱与恨,俱浓烈。有句话说:穆州出情种。于是便有了许多生生死死的故事。

“孟允只爱鄢甯。”因为这句话,穆王府里只有一位王妃。那些坐不上龙椅的皇子们,在每一次皇位更迭的时刻,必须告别京都,告别前半生,到各自的封地里,小心翼翼过完余生。孟允是最小的皇子,被奶娘和侍卫们轮流抱着来到穆州的时候只有三岁大。哪怕只有三天大,该离开的也必须离开,不由分说。王爷们的生活里充满了各种忌讳,为了躲避,能做的事情不多,哪怕封地相邻,也不得擅自相见。除了被记录在皇室族谱上的血脉渊源,经年不见的兄弟们,许多已记不清彼此。或许,这样的规矩本身就在推崇淡忘——若忘记了过去,便忘记了某些可能。衣食无忧却了无生趣的日子是可怖的,用许多女人来填补生活的空白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各州的王府里挤满了各样的妻妾。

没有其它王府的闹哄,也显不出穆王府的和睦。穆州不富也不穷,穆王府不大也不小,烦恼不多,幸福不少,一切都好。王爷和王妃犹是年少,相信天荒地老。“一生一代一双人”,这六个字是穆王爷孟允在大婚之夜亲手写下的,后来被装裱成卷,挂在卧房里,见证了所有的浓情蜜意。

王府不同于州府,是个封闭的存在,无论建在多热闹的地方都不免产生遗世独立之感。京都及国中的一切政事,皆不准让王爷们知晓,这些看似离皇权很近的贵族们,其实对自己的国家全无所知,所以,除了小孩会长大,大人会变老,王府中的每一年都和另一年没有太大的不同。

又是一个秋,树叶尚未落尽,久无访客的穆王府忽然来了差官。

我站在庭院里,孟允的手从身后搭住我的肩膀。“皇兄龙驭宾天了。”我听见他说。

我把手搭在孟允的手上。“今年是暖秋,凉意不重,树叶都迟迟不落,你的手倒比秋意更凉些,还是把普洱换成姜茶吧。”我浅笑着说。

“甯儿,皇兄龙驭宾天了。”孟允扳过我的身子,面对面地说。

“知道了,我这就把素服找出来。”我仍是笑着,对孟允说:“外面的事再大,在这府里,都不及喝一杯姜茶要紧。”

“或许,我们要去京都了。”孟允说。我收起浅笑,疑惑地看着他。

“这次国丧,无人离京。”孟允轻吐出八个字。

风乍起,迟到的秋意终究还是来了。

抵达京都已是隆冬,草木犹然带绿。京都从不下雪,只是多雨,淋漓不尽的水珠从春夏滴到秋冬。这里冬不寒,夏无暑,终年花开。在穆州,色彩随时节而变,人用眼睛就能分辩四季。在京都,靠的是感觉:有雨时,感觉雨水的温度;没雨时,感觉不同的花香。

甄蔚其人就像京都的天气,让你看不出变化,只能尽力去感觉。在我学会感觉以前,她在我眼里,是一尊活雕像。甄蔚的容貌方方正正,浓眉大眼,宽额高鼻,美则美矣,却不带一丝女人的娇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紧绷,只是自然的平静,佛像一样端庄严肃,稍微看久一些,都会分不清它究竟属女还是属男,是一张让人生不出绮思,也不敢有邪念的面孔。

“名分便是身份,穆王妃还是一以贯之的好。册穆王妃鄢甯为穆妃鄢氏。”甄蔚说。她这尊雕像是石造的,冷酷、坚硬,打不碎。

鄢氏,有姓无名,就是皇宫对待女人的态度。只有甄蔚是特别的,有姓也有名。不仅因为她是孟允的皇后,更重要的,她是安国侯、丞相甄译的女儿。她的母亲安国侯夫人,是皇室公主,孟允父皇的妹妹。她的姐姐甄荟是孟允皇兄的原配,先皇的皇后,如今已是太后。这些芜杂的姻亲加血缘关系,成为甄蔚头戴皇后凤冠的底气。

孟允气不平。“鄢甯是原配,该当皇后。”

甄蔚沉默,看了孟允一眼,只一眼就把孟允的气给看短了。虽然孟允披上了龙袍,却对一切全无头绪,在京都能否立足,得看安国侯的意思。

“穆妃或皇后,仅为称谓。夫妻之情,出自本心。凭你怎么安排,孟允只爱鄢甯。”他对她说。

甄蔚的眼睛弯了弯。是怒火吧,我想。后来,当我终于学会像京都人一样去感觉天气、感觉人心,才发现甄蔚寡言,她用眼睛说话。那一弯,是一笑。

孟允总有许多时间陪我,他对政事一窍不通。在穆州的二十多年,孟允读的全是风花雪月,会的只有你侬我侬。他没有学问,更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他对涌入皇宫的千头万绪束手无策,必须依赖甄蔚。

“朕知道,不光你们甄家,整个儿京都的权贵,没人看得起朕。朕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朕也读过书,可那些‘家国天下’到底是什么,朕并不真懂。皇后,你摸着良心说,这就全是朕的不是?别人一点儿错都没有?”

甄蔚一边批阅奏折,一边耐心地听着。“这样也好。”用四个字回应孟允的怨气已经不少。每天都有超过一百封奏折被送进宫,碰上年节庆典、天灾人祸,一天二、三百封的时候也有。甄蔚会彻夜秉烛,从不让一封奏折在宫里留过两夜。

我和孟允只关心彼此,而甄蔚只关心奏折。孟允说,甄皇后没有温度,如果有也都给了政务。

“孟允,你该对甄皇后好一些。她也不容易。”只要不抢走孟允,我就不会厌恨她。

“我们情愿在穆州终老,是她们家非要弄我们来京都的。活该累死!”

身为女人,我有点儿同情甄蔚。凭她的家世,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何必每天伴着奏折度日?

“那么多王爷,为什么选孟允?他根本不会当皇帝。”偶尔,我会同甄蔚说几句话。我怕她总不讲话会变成真的雕像。

“孟允的心思单纯。”若是批完了奏折,甄蔚也愿意多说几句。

“你们在京都,从未见过孟允,怎知他心思单纯?”我好奇。

“因为孟允的卧房里挂着‘一生一代一双人’,还是手书的。”甄蔚的眼睛又一弯。“别的王爷不是挂‘韬光养晦’,就是写‘心如止水’,还有的把秘戏春画贴了满墙。”

不出京都就把各州王府卧室里的字画都弄了个一清二楚。原来各自幽禁加上与世隔绝都不足以让宫里的人安心,还要严密监视,了如指掌。

“都是听荟姐姐说的。”甄蔚刻意添了一句。我听得出,宫里知晓的肯定不止是字画。

一叠奏折恰好被送进来,冲散了弥漫的尴尬。看那厚度,又是个不眠之夜。我识趣地起身欲退下。“既然喜欢那字,一路从穆州带来,就不必藏在山水画后面,大方挂出来吧。”入耳的言语说不上是惊心,还是贴心。

因为我的心太窄小吧。甄蔚的心却大得多。她想的从来不是眼前,不是自己,甚至,不是甄家。她是真正的贵族,想的永远是责任。孟允虽然端坐龙椅之上,可真正背负国家的却是这位无冕的女王。我守着我的孟允,她守着她的责任,虽然是三个人,也可以和睦下去吧,我想。

我怀孕了。孟允欣喜若狂。

“皇长子必须由我抚育。若是公主,可由穆妃抚育。”甄蔚对孟允说。

“朕和甯儿的孩子,当然由甯儿抚育。”孟允对甄蔚说。

甄蔚仍是沉默地看着孟允,沉默里有万钧的压力,压得孟允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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