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86)
我刚进宫的时候,同密妃关系不错,只是她后来和陛下有了龃龉,近乎隐居,就很少见面了。刘家是书香门第,密妃的父亲曾是陛下的老师。密妃身上那股不疾不徐的稳重劲,很有大家风范。我一直对她颇有好感。眼下大难临头,孤立无援,看到密妃竟让我忍不住哽咽,把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密妃姐姐,郑家三代领兵,男人都上战场,没有几个能完好无损的回来,所以,我大哥绝不会怕死。只是,死也该死个明白,他身经百战,怎会在西川败得凄惨?看陛下的态度,似乎不想给大哥留丝毫余地。”
“将军百战身名裂。郑美人,皇后的话是好意,你再听我一句劝,不要追问陛下西川之战的原委。不管陛下给你大哥何种死法,你只叩头谢恩就是了。”
“不!拼着我儿不坐那个位子,我也要保住我大哥的命。”我想起身,头还是昏昏。
密妃把我按住,把房门关上,轻声说道:“傻子。武将果然都是一根筋。有朝一日,你儿子坐了龙椅,再给你大哥和郑家平反就是了。”
“要那迟来的虚名何用?趁人还活着,保住性命才最要紧。真等到那一日,我大哥坟头的树都比腰粗了。父亲在时常说‘人死总是容易,活着才难’。你们以为武将杀伐为业,便都是草菅人命的吗?”我说。
“唉——”密妃一声叹息,拍着我的手说:“龙椅之下,堆叠的都是看不见的白骨,就算看得见,也要习惯视而不见。我当初也想不通。”
密妃话语未停,目光却越过我,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家父是陛下的老师,我嫁过来的时候陛下还是皇子,一晃二十多年了。读书人都以培养、辅佐明君圣主为毕生之志,家父也不例外。圣君有三德:仁、智、勇。在家父多年影响之下,陛下立志此生要做‘当世第一完人,古今第一圣君’。一个人一心向好,是好事不是?想来这也是家父迂腐之处,古今何曾有过完人?陛下继位后,家父成为三司使悉心效力。我成为密妃,地位仅次于皇后。郑美人,你应该还记得,家父当年获罪的缘由吧?对,贪污。因为陛下推行的税制革新进展不顺,各州的钱粮收不上来,国库空虚,连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家父认为新政尚有不足之处,加上陛下新君登位,经验、时机都不成熟,曾经力阻陛下施此革新,但因为都是师生密谈,未有公之于众,人人都以为,陛下的革新家父是支持、甚至怂恿的。很快局面就近乎失控。革新失败的责任必须有人承担。于是,陛下以贪污为名撤了家父的三司使之职,入狱审查。能查出什么才有鬼!你去刘家看看,有几样值钱的新东西?家父那个老儒生,一辈子视钱财如粪土。若说家父最在意的,除了这个皇帝学生,就只有清誉名声了。家父原想教出一位有德圣君,结果却教成了伪君子,逼他背着恶名去死。出事后,陛下也不许我见家父,好在刘家仍有几份人情可用。我去牢里,匆匆见了家父最后一面。家父之言,我至今清楚记得。家父说,密妃之密,非亲密之密,实秘密之密。深宫险恶,官场叵测,要保住性命,不在与陛下是否亲密,而在能否守住秘密,因为咱们陛下,最在乎面子。我强迫自己关闭嘴巴和耳朵,不向陛下喊冤,不听外间非议。快十年了,我虽已失宠,却还好好地活着。大殿下也活着。刘家其他人也都活着。郑美人,明白了吗?就算仁、智、勇都是君王的假面,假面背后有流血的替罪羔羊,你也不能把那假面揭穿。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
我呆呆看着密妃。她毫不躲闪地回视我。
“密娘娘——”密妃的大太监多喜隔着门禀报,“陛下刚发了两道旨意。一是,给温美人封妃。”
密妃提声问道:“赐了什么封号?”
多喜答:“真妃。”
密妃问:“珍贵的珍?”
多喜答:“不,是真假的真。”
“哈哈,真假的真?真妃不真,真真好笑。哈哈——”密妃笑了,接着问道:“另一道旨意是什么?”
“郑平将军渎职罪,判了绞刑。”
“大哥——”我失声喊道,不及多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密妃身上,不省人事。
玉妃的故事
“喵,喵——”
“天,有猫的声音!小雪花,你快去把猫赶走!快去——”
我怕猫!猫的眼睛能看见鬼魂,所以,我死了能躲过活人的恩怨,却躲不过猫的纠缠。
我对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糊,仅存的记忆都像是梦境的残留:她的手、脸和声音都很柔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貌。母亲是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却没和平常一样回来。她从那天起再也没回过家。那时,我刚三岁。有人说她不是一个人走的,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父亲气得发疯,烧掉了关于母亲的一切,除了我;更不许家人有意或无意再提起母亲。在父亲的不遗余力下,母亲的痕迹消失得比死亡更彻底。如果不是知晓非一男一女不可孕育儿女,我会以为自己本来就没有母亲。
父亲没有再娶,也没有别的孩子。父亲从来不准我打扮,一面镜子不给。我被锁在四方的院落里,不能出门,不得见人。我只在洗脸的水盆里看过自己的脸——是一张让人愿意一直看着的脸。不知不觉地,我到了能嫁人的年纪,父亲终于给我一面镜子和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胭脂——是我的第一盒胭脂。我欢喜得很,每天都涂那胭脂。涂了胭脂的脸,让人更爱看。可是,渐渐地,我觉出不对劲,洗脸的时候,面皮开始刺痛,过了几天,变成灼痛,最后变成不沾水也痛,不用上胭脂也像上过胭脂一样红。我不敢再上胭脂,痛渐渐消了,红也慢慢褪了,左脸回复原样,右脸却长出一大块黑斑,好像野猫的花斑。为了洗掉那块斑,我把脸皮也搓破了,可那斑又随着新脸皮一齐长回来。我只得顶着一张阴阳脸,一半黑,一半白。于是,用不着父亲阻拦,我也不再照那镜子。
父亲来,看过我的脸,满意地说:“女人貌美,就是祸害。容颜既损,不得良缘,便养你一辈子,给老父送终罢。”
此后,所有来说亲的人都被父亲以“女染怪病,容颜尽毁”为由回绝掉。次数多了,众人皆知,嫁人一事遂成泡影。我也“因祸得福”,不再被高院深锁,得以自由出入家门,只是必须戴上纱巾遮面。
我有名字,可父亲从不用名字唤我,只“女人这、女人那”地吆喝,尤其生气的时候。我心里明白,父亲口中唤的“女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他曾经拥有又早已失去的妻。虽然不记得,但我知道,母亲一定极美,美到足以让父亲用余生来怨恨:恨母亲、恨女人、恨美貌。父亲相信,一个女人敢于抛夫弃女远走高飞,全然仰仗美貌。他想留住我,留住与母亲之间唯一仅存的系绊,能想到的最佳手法,就是毁掉我承袭自母亲的美貌。然而,父亲不知,我承袭自母亲的不止美貌,还有不羁。我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像母亲一样再也没有回去。那时,我十九岁。
某种程度上,父亲是对的:没有美貌的女人,离了家,很难生存。我依然戴着纱巾,只遮左脸,露出右脸。人皆以为我是身染恶疾的病妇,不敢靠近,偶有心善之人施舍一餐,让我不至饿死。就这样风餐露宿,漂泊流浪,早不知晓离家几何。天地之奇险广大,是一颗宅院之心所不能想象的。
某天,在某座城中,我看见一位女道人,行走于闹市之中,飘然之姿,轻灵之态,超凡脱俗。我想试试运气,于是快步上前,向她乞求:“师父,赏口饭吃吧——”修行之人多具恻隐之心,若我运气好,一天的吃食就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