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87)
女道人停下脚步,细细打量我。她的打量与众不同,不是鄙夷的审视,而是平静地观察,眼神是温和的。她不很年轻了,有皱纹也有白发。她的脸是菩萨一样圆润慈悲的脸。她掏出的腰包里面定是装着银钱,可她并不马上丢出几文来打发我。她伸手轻轻抹了抹我的右脸,问道:“你脸上的斑,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的?”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后来长的。”
她又问道:“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
这回,我没如实答,道:“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女道人思忖了一刻,道:“你脸上的斑,我能治好。你愿不愿跟我走,做我的徒弟?”
我点点头。
她把腰包装回去,转而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硬,但很暖。
我就这样拜了女道人为师。师父的道号是妙和,在京城的鹤隐观修行。妙和师父说,京城的鹤隐观是显慈太后所建,没有男道人,只有女道人。观中道人分属鹤、隐两派,因此得名。鹤派修习“三阶法”,一年修炼,一年闭关,一年云游,如是往复。隐派则不同,修习“无为法”,只练功不云游,终生不出京城。鹤派精于强身健体、祛病除疾。隐派专注玄门异术、长生不老。妙和师父是鹤派的首席弟子。
妙和师父说:“云游途中济世医人之事从来不少,但能收到徒弟的时候不多,师徒也如男女,讲究个‘缘’字。”
我问妙和师父:“‘缘’是什么?”
妙和师父轻拍我的右脸说:“你若无这斑,便与我无缘了。”
妙和师父之后的云游,有我一路相随。我问妙和师父,如何治斑。妙和师父说,莫急,要回到观中方能治得。至少,有了妙和师父,我不用再忍饥挨冻。半年后,我才跟着妙和师父来到京城。
或是因为同皇家的渊源,鹤隐观中常有显贵之家的女眷出入,或来求医问药,或来求仙丹神符,也有人为圆心愿,在观中停留多日的。鹤隐观有间最大的厢房,一直有位女眷住着,光服侍起居就有四个人。
我问妙和师父:“那厢房里住的是谁家的贵人?”
妙和师父说:“那里住的不是客人,是隐派的首席弟子妙华师父。”
我问妙和师父:“为何服侍妙华师父的不是观里的缁衣女道,而是穿锦缎的侍女?”
妙和师父说:“因为妙华师父是皇后的妹妹,皇后娘娘舍不得亲妹妹受苦,所以送了侍女来照料。”
我问妙和师父:“既然妙华师父家世显赫,为何不嫁人生子,安享天伦,却当了女道人?”
妙和师父说:“妙华师父的丈夫姓乔,婚后不久就没了。妙华师父不愿改嫁,一心入道,而且执意修习隐派。家里人见她悲伤,暂且依了,想等她哪天改了主意再做打算。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妙华师父主意没改,道行精进,倒成了首席弟子。”
原来妙华师父是位伤心人。人也像动物,即使失去伴侣,多半也能觅得新欢,只有少数会像天鹅一样,一旦丧偶,余生孑然。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了父亲。
虽然修行的派别不同,可都是首席弟子,妙和师父同妙华师父的关系很好,经常相约探讨道法。妙和师父会遣我去妙华师父的厢房传话、送物。我从不嫌烦累,只盼有机会能常去,因为我想见一个人。刚开始,我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毕竟是女道人的修行之地,鹤隐观是不让男客入内的,所以,初见他时,我被惊了两次。第一是吃惊鹤隐观中竟有成年男子,还与妙华师父谈笑风生,毫不避嫌。第二是吃惊天下竟有这般英俊倜傥的翩翩公子,头戴金冠,剑眉星目。他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手也颤,腿也抖。虽然戴着纱巾,可我还是怕他看到我的脸。我把头低得不能更低,慌慌张张地说完妙和师父让我传的话,手忙脚乱地跑了出来。我拉住妙华师父的一个侍女,问道:“里面的公子是谁?怎能进到观里来?”侍女笑道:“再大的规矩,遇见这位贵人也得破例。那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太子殿下。”那就是妙华师父的亲外甥了,难怪如此不拘礼。
“太子殿下”,我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默念道:“等我的脸好了,定让你记住我。”
妙和师父不愧为鹤派的首席弟子,没骗我,真的治好了我的脸。妙和师父给我配了草药和膏药,草药内服,膏药外敷。一年后,当我揭开最后一副膏药,右脸的黑斑全没了,白嫩得像剥了壳的煮鸡蛋。我对着镜子左摸摸右照照。妙和师父看着我,笑着说:“想不到玉清竟是倾国佳人。”玉清是我的道号,妙和师父取的。修行的人,只有道号,不留姓名。
我开始暗自打扮起来,不过不敢太过艳丽,怕被妙和师父发现。我故意只穿玄色的道袍,能衬得我的脸色不涂脂粉也好看。一日,我听说太子殿下又来拜访妙华师父,便极力寻了个由头过去。这是我第一次不戴纱巾来妙华师父处,那几个侍女差点儿没认出我。看到我的真面目,连妙华师父都愣住了。太子殿下更是半天回不过神来,直直盯着我,端起茶竟忘了喝,没提防茶水太烫,一下打翻在地上。
“烫坏了没有?玉清,劳烦你去妙和那儿拿些药膏来。”听见茶杯落地的声音,妙华师父才如梦初醒,急忙吩咐我。
我答应着去了,走到窗外,隐隐听见太子飞扬的言语:“姨妈,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今儿算见识了,可惜是个道姑……”我抿着嘴,无声地笑了。
等我取了药膏回来,太子殿下已经走了。妙华师父却不让我走,拉住我的手说:“想不到妙和收了个仙女似的徒弟。”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妙华师父过奖了。”
妙华师父说:“你的脸既已治愈,不如今后修习隐派可好?我收你为徒。”
这个提议我始料不及,转念一想,莫非是太子殿下的提议?跟在妙华师父身边自然有机会见到太子殿下,我颇为动心,却不敢答允。我装作不经心的样子答道:“修什么,都要我师父同意才行。”
妙华师父点点头说:“也对。我去跟妙和说。”
妙华师父当即拉着我找妙和师父去了。“妙和,我和玉清有缘,让她做我的徒弟吧。”妙华师父说。
妙和师父不解地说:“玉清是我带回来的,也是我治好的,已经拜了我为师,从来没有一徒二师的道理呀?”
妙华师父把我拉过来,语气极为诚恳地对妙和师父说:“我同你年纪相仿,你还有其他徒弟,我却从未收过徒弟。我是真的看上了玉清。今日,我便立个誓言,此生只收玉清一个徒弟。妙和,你细想想,修鹤派是要云游的。玉清这般美貌,怎能独自行走,不怕招惹事端吗?还是修隐派的好。”
似乎是这个理由说动了妙和师父,她想了想,对妙华师父说:“好吧,那就把玉清交给你,好好教她。”
如此,我成了隐派首席弟子唯一的徒弟。
没多久,观里的人都说,太子殿下来看妙华师父比以前来得勤了,以前一、两个月才来一回,最近每隔三、五日就来一趟。观里的人不知道,太子殿下不光是来的勤了,每次来都会送我礼物。问候过妙华师父几句,太子殿下便找诸多借口叫我来陪侍。妙华师父从不阻拦,似乎还默许,找个说辞离开,只留我与太子殿下独处。这更让我确信,收我为徒是太子殿下的提议。也许,我不会一辈子当个道姑,我心想。
比我预想得还快,皇上突然驾崩,太子殿下成为皇帝陛下。陛下来看我的时候,大氅里面还穿着孝服。
“国丧三年以内,不能纳妃。”他沮丧地对我说。
三年太长,难保他不会忘了我。我投入他怀里,哭着说:“从今后,你当你的皇上,我做我的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