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89)
皇族巫马氏本是苦寒之地的野人,世代与荒山、狼群为伴,骨子里就是嗜血的种族。为了配合这股子野性,巫马氏的皇位传承与许多王朝不同,并非只从皇帝的儿子中挑选太子,皇帝的堂兄弟与子侄皆可成为太子。而太子的废立,关系着贵族、朝臣、后宫之间的多方角力,复杂且难测,所以,巫马氏的每一次新旧更替,都要血流成河。这样残忍的制度,竟然延续了六十多年,堪称奇观。唯独在这一点上,向来各怀心思的巫马氏族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保留了血性,就能保住江山。于是,江山成为一个巨大的斗兽场,整日上演的不是驯服,而是厮杀。可怜巫马氏治下的子民们,只好在这无边的血海深渊中沉浮。
愈强的男人,占有愈多的女人,是巫马氏族天然的信条。巫马皇帝的后宫,只要是健康、美丽,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都有资格入选。狼多肉少,于是,女人之间斗得跟男人一样激烈。那些遍插珠翠、面目狰狞的女人,与其说是宫妃,不如说是雌兽。旁观雌兽们的搏斗也是巫马皇帝不可或缺的消遣。这座宫殿,每天都有女人被送进来,也有女尸被抬出去。
我虽是农家女,原本也不必进入这里成为斗兽。十四岁时,家乡遭了水灾。洪水冲垮了房子,冲毁了田地,冲走了爹娘,也冲没了定好的亲事。地方官大人把幸存的孤女们集到一处,让婆子洗刷干净,一个个过眼,挑了十个出来,喂了几顿饱饭,换了一身新衣,装上一辆马车。
我就在这十个人里。马车不大,十个人挤得几乎摞成一堆。超载的负重让拉车的马儿满腹牢骚,不时地嘶鸣两声,摇晃几下,本就半挨半靠的姿势哪里稳得住。十个人都东倒西歪,撞了胳膊踩了脚,一时哎呦声不断。
“你的骨头可真硬,我的肩膀都被你撞疼了。”左边的女孩抱怨着,用力向右推了我一把。
“哎呦——”右边的女孩吃了亏也不甘心,伸手在我大腿上狠掐了一下。
“丝——”我痛得吸气,又不敢还手。
“行了,你们俩!看人家是垫脚的就欺负人。缺德!”我对面的一个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厉声说道。
“啧,你不缺德。堂堂一个衙官的侄女,不是也被送了人?”左边的女孩不说话,右边的那个忍不住回敬了两句。
对面的女孩冷哼了声,没再说什么。
马车还在摇晃着。车里一时安静下来。我把身子向前蹭了蹭,腾出的空间立时被左右两边的女孩侵占了。凑近了些,我鼓起勇气问对面的大眼睛女孩:“姐姐是不是知道这马车去哪儿?为什么说我是垫脚的?我不懂。”其实,我早想问了。只是一路上,车里这些同行的女孩全都面色不善,我怕问了也没人搭理,自讨没趣。对面的女孩既然出头打抱不平,我认定她比别人好说话些。
对面的女孩还未回答,我右边的女孩先笑出了声:“哈——不懂?你看看我们,再看看你自己,还不明白吗?‘十全九美’没听过啊?这一车是‘十全’,我们是‘九美’,你不是垫脚的是什么?说是凑数的也行啊,哈哈——”好几个女孩都跟着笑了。
对面的女孩没笑,看着我说:“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地的衙门都懂。朝中有律法明文规定,出京办差的皇室子弟不得收受地方州府的钱财,可是,巴结孝敬总不能省,于是,地方官就给皇室子弟送女人,名为‘照顾’,实为‘贿赂’。皇室子弟的官爵大小也有差别,可保不准哪个他日就能坐上皇位,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久而久之,一次送上十个女人就成了惯例。不过,越是贵人越迷信,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为了讨个吉利,不能‘十全十美’,而要‘十全九美’,所以,送的十个女人里,总有九个是美的,一个是不美的。当然,不美的一个,通常得不了宠,所以——”
“所以就是垫脚的,凑数的。”我左边的女孩抢着说道。
旁者又是一阵哄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看看身边的九张脸,果然风采各异,都是美女。我想想自己的黑皮肤,小眼睛,粗壮皲裂的双手,听任她们讥笑,再没有脸多问一句。
那九个美人倒起了兴,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喳起来。
“听说,这次来查看灾情的是九殿下。”
“太好了!人人都说,皇上的十几个儿子里,九殿下是最出息,最有才干的。”
“九殿下有才,也不一定就是将来的皇上。我听说,最有希望继位的是皇上的侄儿,晨王殿下。”
“皇家的事,从来都说不准,若是能得当今皇上的青睐,才是最好的出路。”
“你想得美。宫里的女人都那么厉害,你不怕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就不信,皇上见了我,会不动心。”
“不要脸的,我哪里比你差,皇上要动心,也是对我。”
哪怕对未来一无所知,女孩们也不屑掩藏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风貌。每个人,每一天,想的只有一件事——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哪怕跌下来,也不要死在无名的地底。苟且、偷安,是最被人鄙视的生存态度。哪怕渺小如飞蛾,也要死于扑火。
马车终于在傍晚时分摇晃到了州府。有人备了热水和脂粉给我们梳洗。那九个人都认真地装扮起来。我观赏着美人梳妆,自己却懒得动手。既然我只是凑数的,梳不梳洗都没用,索性蓬乱些不是更显出她们的美来。
我还呆愣着,州官大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抬手数了数人头,问送我们来的车夫:“一共送了几个过来?”
车夫热络地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答道:“按规矩,十个啊。‘十全九美’嘛。”
州官大人的声音有些急切:“哎呀,不行,不够啊!本来是只有九殿下一人。没想到晨王殿下也来了。怎么也得两个‘十全九美’才行。不然,得罪了晨王殿下,这心思也都是白费的。”州官急得团团转,对身边一个管事的说:“快去想法再弄些人来,多花点银钱也行。快去,快去——”管事的应着,急急朝外走,正被一个小厮撞上。
“哎,大人,九殿下和晨王殿下都入席了,急着招呼人伺候呢。大人快到厅里去吧。”小厮顾不上扶管事的,火急火燎地禀报州官。
“哎呀,真是——你们十个人,快快快,快跟我走!”州官大人一声招呼,女人们赶紧放下梳子脂粉,一溜小跑地跟过去,我默默地走在最后面。
前厅已是香气四溢,比我家被冲垮的草屋还大的餐桌上,果蔬酒肉,应有尽有,没有半点此处遭灾的迹象。
主位上并排坐着两个男人,年纪相仿,皆不过三十上下,衣饰一紫一蓝。
十个女人鱼贯步入前厅,在餐桌前一字排开。
“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州官大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罪,“实在不知二位殿下同日莅临,下官准备不周,死罪,死罪——”
座上的蓝衣男子顺势对紫衣男子道:“晨王兄怎么不早派人送个信来?也省得让这起子奴才们手忙脚乱的。”
紫衣男子酌了口酒,缓缓答道:“九弟,我这次出京是办私事,不便劳师动众的。”
如此这般,穿紫衣的,是晨王;穿蓝衣的,是九皇子。
九皇子指着座下的女人们,说道:“晨王兄一路劳顿,怎么也得有个人伺候一下。不如这样,你看,他们孝敬我的,我还没碰过。王兄先挑,给我留五个就行了。”
晨王对着九皇子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带着笑说:“九弟,为兄怎好夺人所爱。何况,这是有规矩的,十个是一套,哪有分一半的道理?”
一套?一套被褥,还是一套衣裤?在这些皇室子弟眼中,女人可能真的不如被褥和衣裤。我在靠边的角落里,看着两位高高在上的王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