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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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英廷伤势不重,他包扎好伤口后,就回去自己家中调养。
韦守中也带着一家人回府。他神色不善,路上就将韦春龄狠狠训斥了一顿,回来后,本来还要打屁股的,被跟着来的秦逸民拦住了。
秦逸民说:“父亲打儿子,本来我无权插嘴,但关于这孩子,我正好有一番打算,想趁今日,和你谈谈。”
韦守中见他神情严肃,便摒开众人,单独留他在书房。
秦逸民说:“我早就跟你说,约满三年,我要走了。但我到现在还没走,你一定很奇怪。”
韦守中是觉得奇怪,但连称“没有”。
秦逸民说:“不瞒你说,我滞留至今,是奉我们山主和副山主的命令,等待给广西的同盟会朋友们帮点忙。”
韦守中一惊:“贵教也和同盟会有联络?”
“天下有识之士,谁还与他们没点联络呢?”
韦守中心中不以为然,但秦逸民接下来的话更叫他吃惊,他说:“此外,我这次走,想把景煊一起带走。景煊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志向远大,他若跟着你,恕我直言,以如今的局势,怕难以施展拳脚。我跟他说了同盟会的事情,他对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很是认同,也愿意跟我同去。现下,就看你的意思了。”
秦逸民能说出这番话,是已经做好了迎接韦守中暴跳如雷的准备。他本可以一言不发,先斩后奏,但考虑到韦守中于己有救命之恩,所以宁可受他责备,甚至与他撕破脸,也要先将话说明白。
哪知韦守中听后,双眉紧锁,双手向背,半天没发一言。
秦逸民被周围的寂静压得有些胸闷,他说:“韦大哥……”
韦守中突然开口:“就这么办吧。”
秦逸民瞪大了眼睛。
韦守中说:“你要带你徒弟去干什么事,无须向我汇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他做什么,都不要用我的名头。若被我知道有人打着我的名号结交匪类,攻击朝廷,那说不得,上面一声令下,我也只好拿办不误。”
秦逸民对韦守中的这一转变,半是高兴,半是糊涂。他隐隐觉得,韦守中这次从广东回来,似和他以往有所不同。
他说:“景煊听你这么说,一定高兴。你放心,他还是个小孩子,我不过带他去同盟会历练一番,长点见识。对外,就说他是我们洪门弟子,保证不连累到你。”
韦守中苦笑:“我马上就调任云贵总督了,你们在广西沸反盈天,也不关我的事了。”
秦逸民心想:“果然有变故了。”他和韦守中虽然意气相投,毕竟各为其主,再问下去,反而不美。秦逸民没再多打听,泛泛安慰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第13章 过于刺激的真相
韦守中当初调任两广总督,主要任务是剿匪。现下他非但成功剿灭无数盗匪,解了边境之忧,还顺带整治了一大批贪污枉法的地方官员,其中不乏朝廷重臣的亲朋好友、徒子徒孙。他心里明白,被打的狗永远不会反省自己,只会怨恨叫他们吃亏的人。
韦守中估摸着很快会有变动,果然,他在广东时收到新的任命,调任他为云贵总督。调任理由仍然是“剿匪”。
大清九大封疆大臣,看似是平级调动,但云贵地处偏僻,无法与两广,犹其是富饶的广东相比,所以实际上,是大大吃亏了。
不过有弊必有利。利处在于云贵地方少有朝廷重臣的亲朋好友、徒子徒孙,韦守中不会再因打狗而得罪主人。
此外,按清廷规矩,大臣任命,原是要亲自进京面圣谢恩的。可这次韦守中的委任状上,写明无须劳动他进京,要他直接赴云贵上任,如此省下他一番舟车劳顿之苦。
但韦守中似乎对调任的“利处”视而不见,他晚上向莫静兰解释时说:“这定是庆亲王、袁世凯那帮人怕我进京,对老佛爷说出他们贪污渎职的真相,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把我赶去更为偏僻的云贵。”
莫静兰说:“可是,老佛爷那么看重你,为什么同意这次调任呢?”
韦守中苦笑:“老佛爷太信任庆亲王,可能真以为云贵被盗匪搅得天翻地覆,已经民不聊生了吧。”
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也难免疑虑。他上次面见慈禧,已经是好几年前。女人心易变,谁知现在太后对他,是否还如从前呢?
韦守中诚然是个忠臣,但他并不愚忠。有时他受了莫大委屈,也会想:“你们满洲人自己不拿祖宗的基业当回事,我又何必替你们着急?”他同意秦逸民带自己的小儿子去和同盟会的人混,也是为自己留了一手。万一清廷不再可倚靠,他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韦守中想到小儿子,又对莫静兰说:“景煊的事,你是能够体谅我的。但你姐姐性躁,又短视,你替我好好开导她。我明日一早出发去京城,你们就当我还在家,照样收拾行李。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们这就要去云南。”
莫静兰大吃一惊:“你要去京城?”
韦守中点点头:“他们不让我见老佛爷,我倒非见她一面不可了。庆亲王收受前海关监督贿赂的证据,我已经全收集好了。”
“你未经允许私自上京,就怕……”
“怕什么?当年八国联军进京,两宫仓惶出奔,我也是未经允许,便带着军队路远迢迢地跑去保驾。老佛爷要觉得不能容忍,便让她杀了我好了。”
莫静兰不敢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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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韦守中如其所说,只带了两个贴身仆人,偷偷赴京。
他从小门刚走,莫静兰便一脸肃然地去找莫静姝。
莫静姝正在梳头,见了妹妹有些吃惊,亲自拉了只鼓墩放在自己身旁,让莫静兰坐下。她说:“你有重要事情要对我说?”
莫静兰点点头,先把韦守中不服新的调令、私自进京面圣之事和韦景煊要投奔同盟会之事说了。
莫静姝没像韦守中预料中那样暴跳如雷或者惊慌失措。对丈夫,她向来信任,莫名觉得太后也同样信任他;对景煊,她完全不知同盟会是何物,只想着丈夫既然同意,想必是件好事。
她反过来安慰妹妹:“男孩子,让他早点出去锻炼锻炼,也不是坏事。你昨天也看见了,这小子身手了得,大人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都不是他对手。我们韦家以后,没准要靠他继续光耀门楣。”
莫静兰迟疑了一下,说:“他要是真有这本事就好了。”
莫静姝皱皱眉:“你要求太严。没错,赖与鸣是事先服了我们给他下的药才变得不中用;侯英廷似乎也是秦师父听了我们的请求,暗中出手相助,才被景煊击败。但他之前一个人打了多少人啊。”
“唉,昨天景煊在台上的表现,有目共睹,这和平时其他人对他的夸奖,也对得上。”
“那不就得了?”
“可是,他并不总是如此。”
莫静姝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什么意思?”
莫静兰似乎在仔细选择措辞,话说得比平时慢半拍:“一个人,总是一个样子,好比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不会把我俩弄错。但景煊和春儿,明明性子天南地北,有时候,我却会混淆他俩。好比昨天,我不大明白,在台上比武的,到底是景煊,还是春儿?”
莫静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如果说莫静兰在话未出口前还嘲笑过自己的荒唐,莫静姝的反应也打消了她暗存的希望。原来,抱有同样疑问的,不是只有她一个。
莫静姝还不肯马上承认自己的疑心,勉强笑说:“这是哪儿的话?春儿一个姑娘家,哪有这本事?”
莫静兰到此地步,索性把话挑明了:“要是,我是说要是,这些年在学堂上课的人,都是春儿;而在家呆着的,却是景煊呢?”
莫静姝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她连连摇头,额头上沁出一丝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