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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煊(90)

作者: 印久 阅读记录

政府军和民兵的斗争也陷入了僵局。前阵子势如破竹的各省独立运动告一段落,北洋军也不再耀武扬威。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人人都在等待第一道闪电,第一声雷鸣,拉开波澜壮阔而令人颤栗的帷幕,宣告一种持续了几千年的制度正式倒塌。

电闪雷鸣迟迟未至,春节倒踏着一贯的步伐,从容而来。

大年初一,侯英廷在总督府摆流水宴。他手下已有五个团,团中凡有等级的军官均可入府畅饮。

这天从早闹到晚,总督府下人们忙了个人仰马翻。军官们个个乘兴而来,如意而归。

侯英廷请了十几个戏班子,在府中随意找地方搭台唱戏。

韦春龄一直听人说起四川的“变脸”,今日终于亲眼得见。

她的伤早已痊愈。她穿了套韦景煊给她准备的大红裙袄,光彩照人。侯英廷手下军官大多认得她;不认得的,也听说过她,初见她,都很是仰慕和赞叹,却也有些畏惧和疏远。但他们开始喝酒划拳后,仰慕和赞叹不知是否还在,畏惧和疏远肯定是完全消失了。

韦春龄感觉自己有一个世纪没和人拼过酒了,戒律一开,便顾不得其它。

她嫌袖子累赘,撸上去又滑下来,干脆扯断了一只袖子,和人划拳。

对方吼她,她吼得更响。

划输了,她二话不说,举杯便灌;划赢了,别人若是想逃,她按着人脖子,把酒灌进去,又威胁人家,下次再敢这么丢脸,就把酒直接从他□□里倒进去。她和黄明堂他们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侯英廷的军官们都喜欢疯了,觉得这位可能的未来都督夫人,简直是跟他们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亲兄弟。越来越多的人围到韦春龄身边。

若非突然来了份电报找韦春龄,她的不醉战绩,这天怕是要保不住了。

韦春龄挤出重围,接过电报看了,然后喜气洋洋地将电报纸撕碎了扔进池塘中。

她想回去继续喝,一低头,看到自己光着的左膀子上,晃荡着一只白玉镯子。她心里一动,想刚才似乎瞥见侯英廷和孙立两人往他们住的小院去了,她今日还没和侯英廷喝过酒,不如去拖他出来一起喝。

她想去就去,展开轻功,轻飘飘地在回廊碧杆中穿梭来去,很快便到了侯英廷的起居室前。

她心里想:“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这才是我!”但她仍是在起居室前好好整理了番衣裳,将撕下的衣袖打个结,重新挂在手臂上。

她抬手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人说到“袁世凯”,便放下手,好奇地把耳朵贴上门板。

屋里孙立的声音说:“这袁世凯,知不知道他现在还是大清官员,就明目张胆地调用起我们来?”

侯英廷的声音说:“英军突然入侵西藏,我们和驻四川的民兵离西藏最近,民兵比清兵更不中用,所以,他只好求助我们。袁世凯这人,纵有百般不是,但于国土之事上,向来寸步不让,比他的前任们硬气多了。”

“那我们去是不去?”

“当然去。先御外侮,再平内乱。况且,如我所料不错,袁世凯迟早会成为国家统领,到时,我们还不是要听他调遣?”

“那过完年,就得出发了。”

“嗯,今日先让大伙儿痛快一场,明日,我亲自通知他们开去西藏的事。”

“唉,侯大哥,既然快走了,我多嘴问一句,你打算拿韦姑娘怎样呢?”

韦春龄屏息静听。

侯英廷过了半晌,才说:“你也知道,我一直忘不了她,但我怕自己忍不住对她管头管脚,惹得她厌烦。”

“韦姑娘能干得很,你不管她,她也会好好的。”

“便是她能干,我才更担心,更要管。”

“这我就不懂了。”

“好比我在黑旗军时,看刘将军的如夫人率领飞云队飞来飞去,出入敌营,心中只是羡慕,但如果飞云队其中一人是我所喜爱的,我则要时刻担心,怕她被敌人伤了,怕她被主将责备,怕她鞋子不舒服脚上起泡,怕她这样,怕她那样……”

“我明白了,你不喜欢女孩子太强。姑娘家么,还是乖乖呆在家里最好。这点我赞同大哥,要是我女人天天跟我一样野在外面,我也不高兴。不说担心,她把该我做的事都做了,那我做什么呢?难道回家去生孩子吗?哈哈,哈哈……”

侯英廷意识到自己和孙立解释不清楚。石夜珏已经死了,但曾经的伤害像一道粗长丑陋的疤,留在了心上。他过于喜欢韦春龄了,所以一旦发现这个精力旺盛、不拘小节的女孩可能重新引发出他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狂暴的控制欲,就本能地推开了她。然而她光芒四射,随时随地吸引着他。韦春龄受伤的这段日子,他经受了巨大的考验,像一只在风暴中掉落到海里的天秤,费尽力气,也无法保持平衡。但这些微妙而孱弱的心思,跟孙立这个直来直去的大老粗,是说不清楚的。

所以侯英廷顺着他的话说:“是这样,是这样吧。”

韦春龄听到这里就走了,所以她不知道孙立接下去说:“可是大哥,你很喜欢韦姑娘吧?我表妹落葬那晚,你喝醉酒,跟我说你可能爱上了一个男孩子,注定要一生单恋了。幸好这男孩子原来是韦姑娘扮的。我看韦姑娘也挺喜欢你的。你们郎有情,妹有意,中间又无阻隔,那还等什么呢?”

侯英廷笑了,他说:“你说得一点不错。其实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了,我决定,不管她以后会不会恨我,我还是要试着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

“大哥!”

韦春龄这时已回到流水宴边。客人似换了一拨,新来的不再热衷于拼酒划拳,而是抿一口酒,谈论两句时事。虽然战局僵持,但大多数人都相信,离清帝退位,已经不远了。

韦春龄失魂落魄,想找个空位坐下,不留神撞到一个人。她忙说“抱歉”,一瞥眼,却发现撞到的是那木。

那木站了有一会儿,她双眼发直,精神比韦春龄还差。她看到韦春龄,随口问:“他们说的是真的?”

韦春龄“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那木说:“皇上真要退位了?”

“哦,可能吧。”

“他退了,谁继位呢?”

“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一定有的。你不知道,就别乱说!”

韦春龄很不耐烦:“我们推翻满清政府,是为了建立一个由人民当家做主的新国家,以后国家统帅,一律由人民选出,还有爱新觉罗家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还装什么?”

那木脸色惨白,怨恨地看了韦春龄一眼,别转身就走。徐妈也不赞成地看了看韦春龄,追随女主人而去。

韦春龄心情更加恶劣,从席上拿了瓶酒,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顺回廊柱子爬上屋顶,坐在翘起的飞檐后,一个人喝闷酒。

她坐没多久,就听到底下一阵喧哗,侯英廷和孙立来了。流水宴上,又开始新一轮的拼酒和划拳。

宅里已经亮灯了,侯英廷的脸正好被一只白炽灯照住,韦春龄虽然离他有一段距离,也可以看清他,从容不迫地进行观察。侯英廷是上了战场能立军威,下了战场能与将士打成一片的统帅,光从将官们和他拼酒的方式,也可看出他们对他的尊重与爱戴。

侯英廷起先还转着脑袋,似在寻找什么人,后来被一个接一个的挑战者灌得晕头转向,也就顾不得了。等他彻底醉倒后,几个军官半扶半抱,将他弄回卧室。

韦春龄猫腰在屋脊上一溜而过。她蹲在侯英廷的房间屋顶上,等那些军官都走了,她才像幽灵一样飘进去。

侯英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走去坐在他床边,对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侯英廷的脸一点点落在月光中,又一点点游离到月光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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