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辞(8)
痴心付尽,
皆终作流水去。
卫小少爷见宿阑珊出神,正要命众人退了下去,宿阑珊忽然开口,笑了笑:
“卫小少爷既然爱听戏,我这里倒是有一出,比不得府上的班子,却也有些意思,不知卫小少爷可否赏脸随我走一遭?”
卫巽讶然,本想着借着听戏,探一下口风,昨晚的林逸二字,如鲠在喉。倒也不急在这一时,难得这人肯开口,卫巽略一沉吟,当下就爽利应了声:
“不知是什么戏文,竟能得你青眼。”
宿阑珊仰着头,眉眼难得的舒展开来,静静望着远山,回头望了一眼卫巽: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场戏,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忽然戏台上人影一闪,扶云不知何时出现,对宿阑珊笑了笑,看不清神色:
“阿阑,你这么多年等的是什么,何不今日索性告诉这人。”
宿阑珊也未阻拦,只是笑了笑:
“也好。”
卫巽见府宅忽然来了人,还未等开口,就被扶云施了法,不知何时阖上了眼,再睁开时,自己竟似梦里走了一遭。
喜悲苦乐里,一张脸,忘不掉。
朦胧隐绰,便是面前这位。
宿阑珊忽然笑了,衣袖无风而动,对卫巽开口:
“卫小少爷,我该走了。”
卫巽此刻前尘已观,如何肯让人走,拉住宿阑珊的袖子,急道:
“阑珊,我就是林逸,你为何还要走?”
宿阑珊看着卫巽许久,半晌,笑了:
“卫小少爷,你不是他。”
忽然一道火光劈来,宿阑珊挡在卫巽身前,受了一击,宿阑珊吐出一口鲜血,却是不慌不忙的把腕上的小蛇取下,笑的淡然:
“千落,大事已成,你怎么还不随你主子离去?是要等这无间烈火焚身么?”
卫巽震惊的望着宿阑珊,那人腕上的斑斓彩带化形,本是平常垂着双髻的孩童,转眼,化了原身,是个临风立的少年。
千落挥袖,掀起临岸波涛,戏台子上的众人纷纷逃命而去,一时间巨浪翻腾,留云榭已入波涛,几乎淹没了一半。
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面悲喜难辨,直直的望向宿阑珊:
“主子,我……”
宿阑珊闲闲一笑,看着千落身后的人影:
“扶云,我刚才还在想,你要几时才肯现身。”
扶云神色平静,四下妖气聚拢,十方妖魔俱往,此间已无路可退。
宿阑珊一袭青衣,咯血如焰,落眼分明。扶云神色微微一凛,攥紧手中的诛妖剑,对宿阑珊缓缓开口: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宿阑珊擦去嘴角的血迹,淡淡道:
“扶云,难为你这么多年隐忍,筹谋这么久的一场大戏,无人看岂不可惜?”
扶云将诛妖剑一把刺过,宿阑珊将卫巽护到身后,避闪不及,脸上登时划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扶云的手有些颤抖,却还是举起了诛妖剑:
“这一剑,是为我鹰族十万冤魂。当年你血洗鹰族无辜众妖,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宿阑珊眼眸冷了几分,笑得从容:
“不曾。”
扶云震怒,又是一剑劈来,宿阑珊只堪堪将卫巽护住,这一剑横竖躲不过,宿阑珊干脆赖得避,左肩又挨了一剑。
扶云将剑一横,眸中燃着赤焰:
“你引掌中焰,将我父亲和师傅的千年功力一朝散尽,后来因身受重创,含恨而终,你可曾有过一丝不忍?”
宿阑珊吐出一口血,敛了衣袖,笑得肆意:
“不曾。”
扶云神色痛苦,闭上双眼,半晌,拖着诛妖剑一步步逼近宿阑珊:
“你已受了无间烈火的重创,又挨了诛妖剑数剑,你不必负隅顽抗,念在往日的情分,我放你一条生路,余生在无妄殿向已故的冤魂请罪,若你毫无悔过之心,就自己选择一个了断的法子罢。”
宿阑珊好整以暇的抬眼,哪里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一挥袖,换了身青衫,手里还有一把折扇,宿阑珊笑得开怀:
“好徒儿,为师不过是看看你的身手,这么多年原来只这点长进,想要我的命,恐怕没那么容易。你这个妖王的位置,今日,不如为师替你掌管吧。”
宿阑珊云淡风轻的挥了一下折扇,刹那间天地变色,狂风大作,妖风如刀,直直向扶云卷去。
千落大惊,这是弑魂阵,以破魂扇启阵,以妖灵献祭,是十大凶阵之首。
扶云却丝毫未动,重重黑雾之中,是千落撕心裂肺的喊声,一声声主子,不知喊得究竟是谁。
待妖雾散尽,扶云并没有魂飞魄散,倒在地上的,是方才云淡风轻的宿阑珊。
贯穿心口的,是一柄斩妖刀。千年玄铁炼化,刀下曾斩妖灵无数,妖刀一出,断无生路。
是身后的卫巽。
卫巽紧紧握着刀柄,神色不辨:
“多谢你方才护着我,只是……对不住了。”
宿阑珊摇摇头,竟是笑了:
“无妨。事已达成,想来林风应该就在留云榭的暗阁里,如今水浪应已没入了留云阁,你现在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卫巽眼中神色骤变,一脸惊异。宿阑珊笑了笑:
“你夜夜笙歌,后来又拿我做挡箭牌,不就是为了林风么。想来经过如今一劫,往后再无什么波折,你一片情深,他必定感怀。去吧,水已过腰间,再不去救,就真的晚了。”
卫巽再没有犹疑,转身便走了。
扶云隐去眸中的痛苦神色,走到宿阑珊身边,扯出一丝笑意:
“被心爱之人所背叛,你若觉得难过,不必兀自忍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替你带给他。”
宿阑珊咳出一口血,笑了:
“我并没有什么难过,他……是卫巽,并不是林逸。”
扶云神色骤变,攥住宿阑珊的肩:
“你……如何知道。”
宿阑珊擦去嘴角的血迹,一脸淡然道:
“你布局这么久,致命的诛妖刀还指望着他来完成,怎么会让他忆起前尘?从一开始,我们重逢之前,你已经做了局,我想想,你大概是许了他们两一世的情缘,卫巽后来的种种,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连夜绑了林风,放出消息,就是防着卫巽下不了手,只要卫巽动了手,你自然会放人。果然是我的好徒儿,算无遗策。”
宿阑珊笑得快意,又咳出一口血来,指了指眉心若隐若现的青蔓标记:
“还有这个,嘶,妖王的真心,我受之不起。想来这真心是假,为了业火一击而中才是真。”
宿阑珊并指成刀,扶云来不及拦下,宿阑珊已经在眉心划了个血肉模糊,扶云大惊,失声喊道:
“你这是做什么?”
宿阑珊笑了笑:
“死便死了,不想再和你有牵连。”
扶云攥住宿阑珊的肩,神色开始有些惶恐:
“你怎么会死?无间业火我只用了一成功力,刀剑我也早已化去了戾气和一半的法力,诛妖剑不过是化去你的妖力,斩妖刀是为了让你对那小子死心,我几时要让你死了?”
宿阑珊笑的淡然:
“百年前的大战,我的妖灵已受重创,只是不曾想,我独步妖界数载,这武行我竟也有唱不下去的一天,陪你演完最后一场戏,我也是时候该去了。”
扶云神色大惊,将妖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宿阑珊体内:
“你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想让你认个错,当年的事血债血偿,偿完了,往后的日子,你在无妄殿赎罪,我……我就守着你,谁也伤不了你,你会好好的过一生……”
宿阑珊笑了:
“当年一战,蛇族尊者替我挡了穿心箭,临终将遗子千落嘱托给我,我看到你腕上是千落的发带,既如此,我便再没什么挂怀的事了。”
扶云将发带一把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