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12)+番外
回到客厅沏一杯滚热的茶,两手捧着过来,放到茶几上,一小叠文件的旁边。
视线在文件上停了一下。A市A大2018年课题申报通知及祥要;A市城建部门关于南江地区相关公共项目方案募集公告。
“一个小时。”何景深握着中性笔,在一行红字上做记号。
陈轲嗯了一声。
绕开茶几回到原位。看一眼腕表,五点二十。屈膝落跪。
再没有动上一下。
六点二十。陈轲睁开久闭的眼睛。
抬手确认时间——只差了不过十三秒,还行——起身,略有些滞涩,扭头走进厨房。
藤条泡得发胀,取出水面擦拭干净,放掉水槽里多余的水,回到客厅,跪下,双手奉上。
浅浅地吸了口气,跪得更正一些。开始一段并不知会长达多久的等待。
可以感触到风的流动,可以想见秒针在表盘穿梭,空间一瞬被无限放大,空白的区域只剩下他和眼前注视的人。
一滴汗水顺着下颌滑落,落在地上,啪嗒。
很好,那个人起来了。
何景深真是一点都不急,仿佛是要做一件寻乎其常的事情——整理文件,合上PAD,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这才走到陈轲面前。
伸手接过藤条。任由陈轲替自己挽扎衣袖。
陈轲埋着脸,一颗颗拧开纽扣,眉峰微微聚拢,目光认真。
“在想什么?”何景深问。
陈轲道:“该多准备一根,或者把戒尺也拿过来……万一又断了,您有可以替换的东西。”
何景深笑一下,说:“不用,你知道我的习惯。”
断了就算了。前两次都是这样。
陈轲点头,扯一扯袖口确认挽扎妥当,从地上站起。
解开扣环松下衣裳,还没来得及趴下,一记藤条已抽到身上——啪!
思维顿了一下,往前一扑栽上沙发,连连两口冷气,赶忙脱掉外套拉低**调整姿势。
何景深才懒得管他好没好,藤条在手中转着花地落下,带起一串密而紧凑的风声。
这一轮没上什么力,毕竟藤条很考验水平,久了不用总得有个熟悉的过程。
道理陈轲也很懂,所以紧紧地贴在沙发上,半点不敢动弹。
上的力不多,自然不会很疼——但也还是疼,皮肉像在搓板上刮了一道。冷汗浸一轮出来,微微地就有些冷。
他把抱枕抓了过来,手指揪着边角,默不作声。
三十来下,何景深停手,藤尖比划在一叠笔直的细痕上——下头还叠着层旧伤的瘀瘢——寻找合适于正式下手的位置。
问:“听说你让刘雨涛拿了钱,趁早退学走人?”
陈轲张嘴,答:“是。”
其实这答得也不太对。怎么能说走呢,他明明是叫刘雨涛滚。
好罢这没关系,能走也行。
又一记藤条,不无严厉的质问:“为什么?!”
“他。”一声颤音,陈轲伸直两腿,勉力平整气息,道:“他不配做您的学生。”
啪!
“他配不配是你说了算?!”
陈轲狠颤了一下:“不是。”
“给我解释!”何景深斥道,藤条猛厉地在半空一挥,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手因为克制而发颤。
“他……”陈轲又挪了挪,挪得更正一点,说:“您知道他对您有意见,我……”
藤条入肉,几乎入骨的烈痛,猛地咬住嘴唇,闭声。
听见何景深冷笑:“他对我有意见,就轮得到你来替我清理门户了吗?”
几乎是本能的回答:“不……轮不到。”
何景深许他叫一声老师,却从来不肯公开承认他是他的学生。名分上说他们毫无关系,又哪来资格允许他评判别人?
这是他早该想到的,至少在动手打人之前就应该想到。
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纠着一股酸疼,比跪了一个多小时的腿,比才落在身上的伤,都要疼。
狠咬着牙吸了口气,又说:“对不起。”
何景深冷冷一笑:“行。下一个问题。”
足加到十分力度,一记藤条狠抽下来:“是不是觉得有钱很了不起?”
陈轲简直要缩起来了——“不是……”
再是一记藤条下来:“是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落点与方才那道叠在一起,极其精确,顷刻掀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陈轲险些痛呼出声,绷紧肌肉苦捱了一阵,又挣扎着往上攀爬,颤着牙关嘶吟:“不,不是……”
“不是你还动手打人?!”
陈轲仍还在抽着气,手在抱枕上一阵乱抓——半天总算是缓过劲了,眼角疼得出了泪,和着汗水一起擦掉:“对不起。”
“知道错了?”
“知道。”
“还有没有下次?”
“没有!”
“有下次又怎样?”
一连串的问题狭着令人耸容的余威,最后的一问更如一记重锤,或许陈轲宁愿挨最痛的打,或许陈轲宁愿跪断双腿,也未必愿意听见这个问,未必愿意答这句话。
但他不能不答。这是规矩。
“我……”陈轲闭眼,勉力维系镇定:“和您断绝关系。以后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
抱枕被抓得变了形,一声痛苦呜咽。
何景深退后半步,抬手扶一扶镜框,藤条在空中虚挥一下,划出一道残影,从未听见过的割耳的风声。
“四十。好生受着。受不了早点开口。”
陈轲点头,“嗯。”
第12章 <十二>
藤条,何景深用得最少的工具。
迄今十年,加起来不过四次。
但毋庸置疑,这一种工具是他用得最顺手的。
没别的原因,手感问题——细长的藤条拿在手里,就如拿着一支绘图的画笔。
只有藤条,能让何景深保证绝不失手。也只有藤条,能让何景深保持最大的理性,确保抽下去的每一记不是出于私怨,不含半分愤恨,而只是单纯的教训。
而对陈轲,这意味着单纯而剧烈的痛苦。
足以令人死去的痛苦。
只剩痛苦。
二十,二十一。
滨江路,下班高峰拥堵严重,喇叭声汽笛声涌进窗户。
嘈杂的噪音会带来更多的停顿,何景深移换方位,寻找更适合下手的角度,也留给陈轲喘息调整的机会。
挣扎越来越微弱,汗水像瀑布般弥泄。
三十。
何景深稍站了几秒,点住一道突起的肿痕——他即将下手的位置:“报数。”
没别的用意,连本能的反应都快看不见了。他需要确认陈轲是不是清醒。
陈轲说不了话——甚至都没听清何景深说了什么。
但也不需要听得多清楚。过上半分时间,终于勉强地恢复一些,稍稍松开抱枕,声音从牙缝里渗出来:“三,十……”
根本不是他的声音,嘶哑得全变了样子。
一记藤条不留余力,啪!
肿伤绽裂,猩红的血痕。
又小半分时间,“三十一……”
何景深再次换了方向。目光清点渗血的伤口,“可以了。”
陈轲点头,又将抱枕咬住。
他使不上力,瘫在沙发边缘,不知道眼里是泪是汗。
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三十二,三十三。
……
三十九,四十。
最后两下,叠在靠近腿根的位置,停手。
何景深径直地到门边开灯,空站上一阵又走回来,俯身拾起陈轲的手机,和藤条一起放上茶几。
看陈轲挣扎。
那就像一条弱小的鱼,刚从鱼塘里捞出来,挂满了成串的水珠儿。
挣扎,翻下沙发趴了一阵,又继续挣扎。
而那一只攀着茶几的手,白得已能看见骨节,森然而细瘦。
到底看不下去,何景深俯身捞他一把。
不费什么力的。
于是陈轲就起来了,扶着茶几跪在地上,埋脸擦一把狼狈的汗,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