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44)+番外
他打了个盹,浑浑然地也不知到底睡着了没有,摸出手机看一看,竟然是夜里的八点半了。
这已经不是住户们活跃的高峰时间,陈轲走出楼梯间,二十二层的电梯厅里空无一人。三台并行的电梯都停着。按亮下行的按钮,乘电梯下楼。
一路走出校门,北门外面依然是烟火的气息。
走过两排路边的小摊,上几阶楼梯,二十四小时连锁药房灯光通明。陈轲走了进去,导购员一眼便盯着他的脸看,看啥稀奇似地。
陈轲没有不好意思,他已经烧得不知道怎么去不好意思了,问:“布洛芬?”
女孩儿拐过两层货架,给他递一盒药过来。
陈轲走到前台,又要了一副医用口罩,付了钱。钱夹子里还躺着几张美元,几个月前他的作品获奖,收获到一笔不菲的奖金。他才想起他这次回来,本来是要准备还何景深钱的。
他走出药店,在门外街边背静处的台阶上坐下,他一丁点儿多的力气也使不出了,心慌又气短,浑身冷得像打摆子似地。他知道自己又在发烧,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怎么的,这老毛病,好多年也没犯过了。
他摸到衣兜里的烟盒,但想了想,又罢了。随后他拆开手里的药盒子,掰下来两粒红黄相间的胶囊,一股子就塞嘴里面。这时候他才察觉到渴,察觉到嘴唇的干裂,擦觉到已然一点水沫都不剩的喉咙。胶囊咽不下去,一会便软了,里头的药末哭得他心酸,呸的一声被他吐旁边花坛子里。
他呛了两口气,扶着路边的水泥花坛,路灯下面稀稀拉拉的绿植凋敝得毫无生气。他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去买瓶水,但他试了一下,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软软地就沿着花坛滑倒下来,眼前成簇的火星儿直打转。过一阵他又掰开两粒胶囊,终于千辛万苦地吞下了肚子。
药进了肚,肚子却又一阵剧烈的绞痛,就像电锯在里面乱割。他不得不蜷缩成一团,攥着还没来得及开封的口罩,时而发出一些痛苦的低吟。过路的行人——大都是学校的学生在他面前来来往往,有人转头看他,窃窃私语地又走了。
这前半夜纯粹在煎熬中度过。陈轲连回到旅店去过夜的想法也没有。他坐在北门外两幢旧式民宅的中间,靠着楼墙中间的花坛,他坐的这个地方,曾经坐过无数这座城市里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多少年前少年时的他从没有意料过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潦倒地坐在这里,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只要他把握住自己的人生,他便是圆满的,永远也不可能被打败。
但现在他不会这样去想了。这三年在美国的生活,沉沦与堕落的后怕,死里逃生的惊悸,重新回到太阳下的庆幸,还有如今,这种一瞬间又一次变得一无所有的落空感。他现在满脑空白,但若有一些精神,他便要想,他是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是个孤儿,爱他的,曾经爱过他的,他爱的,都会离他而去。他孤独成这样,没有家,没有亲人,就算有再大的成就,再多的辉煌,有什么用呢?
以前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只为自己活着,但现在他体会过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他知道有一些东西绝不是靠着“天分”,靠着“努力”,靠着“奋斗”,就可以随随便便予取予夺,随随便便地说有就有。
他明明有过,却又在某一天浑然不觉地把它们弃如敝履。
他的生命便从此缺了一块,无从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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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晚了。
路灯静伫,人行稀松。
摊贩收了摊,店铺关了门,学校外的背静区域没有巡逻的保安警卫,陈轲坐了半夜,所有的精神都在疼痛中一丝一线终于耗尽,他不知何时靠着花台便睡过去。
这是他头一回睡在这样的地方,他连脏也顾不得,连旁边墙根下的下水道散发出的、老鼠腐烂的臭味也闻不见。他是病了,没有办法再照顾自己,这么多年生病的时候如果没有何景深照顾他,他便一直是这样得过且过地过来。
这一道夜晚无比漫长,漫长得没有温度,漫长得没有尽头。陈轲没有做梦,也可能做了很多的梦,也可能是噩梦。他都不知道。
就像一年多以前在特伦敦的那个冬天,圣诞前夜,他将要死去的时候。那时他也是浑浑噩噩地什么也不知道,那时候他醉酒,灯影昏黄,零下十几度的雪冷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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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对之前的版本不满意,所以后面就是重新写的了。
第41章 番外之一·归来 6
再听见有关于陈轲的消息,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
何景深这个人就是这样。早年在A大跟着导师从学的时代,他这一副冥顽不化的朽木作风就很是出类拔群。他严谨,刻板,说一不二,用他导师的话说何景深这个学生从外表到内心都被修理得像精致的工艺品(潜在话是可惜就是不太像人——这是当时何景深某位师兄的解读)。何景深从不对任何无意义的事付出哪怕半分多余的精力,他要和陈轲互不相欠,那就一定必然地是互不相欠。
赶走陈轲的那个晚上,夜深的时候,何景深最后一次推开公寓的房门。确认陈轲的确走了,他并不失落,也不怎么担切——这些担切对他来说是不必要的,陈轲已经二十三岁,读了那么多书,去了那么多地方,学业有成,也总算从过去的失败和浑噩里走出来。这样的一个人还能出什么事呢?
他总不能管着陈轲一辈子。他如今这般糟糕的处境也不容许他再和陈轲有什么名分。他一开始收下陈轲,也只是想看着陈轲长大成人,能够有所成就而已。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如今他教出来的第一个学生终归给了他一份答卷,及格也好,不及格也好,毕业也好,肄业也罢,他可以把他的责任放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何景深的确再也没有去思考任何关于陈轲的事。他照常生活和工作,晨起锻炼,午间休息,自己给自己做饭或在教工食堂里用餐。下午下班过后他回到公寓,略作休息,夜晚时分便又浸淫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艺术和理想的世界里。
星期二,清晨何景深出门前发现绿萝黄了一片叶子,他把叶片摘掉,拎着他的提包出门上班。
临近中午,办公室电话响了。
“建筑系办公室。”何景深道。这是他在系部的工作岗位,接电话的时候他总会自报家门。
“请问是不是A大建筑系?”对面还是再问了一遍。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何景深看了眼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021开头,本地的座机。他放下手里的中性笔,推了推眼镜:“是,请问——”
“您好我们是市一院急诊科,我们这边最近收治了一位病人。因为他的户籍是你们A大的集体户口,户籍上没有亲属信息,所以想向你们了解一下他家里的情况,或者有没有联系人……”
何景深神色滞了一下。
“学生处……”他想告诉对面这样的事不归系部处理,应该由学校的学生处负责。但隐隐地便感觉到哪儿不对。果然,对面紧接着说道:“贵校学生处说患者是你们学校建筑系07级的学生,11年毕业的。姓名叫陈轲。学生处说这位学生没有留下家庭联系人的信息,听说你们系部可能会有其他的亲朋好友的联系方式……”
可能。也许只是可能。新建筑馆密不透风的系部办公室飘进来一缕细不可查的风,何景深修得挺直的衬衣轻轻一动。
他把桌上的笔又握在手里,唇线不紧不松地抿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完电话对面的消息,在这个过程当中,办公室静寂得就像一座无人的空墓。他是孤独守墓的人。
“他怎么了?”问出这四个字,何景深的语气依然平淡如许,只中间两个字稍微落重了一些。
“急性药物中毒,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是你们A大那边报的急救,又是你们A大派出所送的人过来。请你们帮忙联系一下他的家人好吗?急救垫付是有限额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必须通知家属。要不你们再和派出所的沟通一下……”话筒里的语速明显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