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人(4)
后来她遇到了我的父亲。
哥哥把这一段故事讲得很潦草,语气中甚至有驱赶苍蝇的不耐烦,他几句话就总结了那个给了我一半生命的男人,无非是一开始他发疯一般地爱上母亲并娶她为妻自认为爱情可以克服所有,然而时日久长后身边流言搅得他不堪其扰,于是他屈从父母亲友的意见,和母亲离了婚,离婚的时候他不知道母亲已经怀了我。
看吧,哥哥,我们同病相怜。
我从他的红色衣柜前起来,打算回房,他的素描本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想替他放回去,素描本里掉下来一页,我走到窗前,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些线条和阴影。那不是母亲。
她穿格子裙和米白色开衫。
3.
关于那个高中生的故事,我想得运用补叙才能使你们明白,他本身是一段倒叙。
他出现得很突兀,没有任何征兆也不打一声招呼,那天我打开门他站在门外,说,“这是曾先生的家吗?”
是个秀美的男生,拥有动听的嗓音,背着黑色的斜挎包,穿着煦商附中高中部的校服。
是个“城里”人。
看我没有反应,他又接着问,“我可以进来吗?”
我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没有退让,毫不礼貌地盯着他,“你是谁?”
“我叫叶微尘,想跟着曾先生学画画。”
“曾谙不是老师。”
“我知道,可他画得很好。”
我往后让了一步,他背对着夕阳,头发被照成橘色,发着淡淡的暖,“谢谢啦。”
真要命,比起学画画,他自己更像是一幅画。
我们在屋里等候着,那是一个我又逃课的平常星期三傍晚,当我想起现在应该是学校最后一节课上课时间时,停下了手里正在完成的一幅拼图,我看着那个坐在沙发上正在喝着我递给他的一杯水的高中生,扯扯嘴角,用我曾被某个女孩说像是风哭的声音对他说,“你逃课了。”
他朝我比了一个“嘘”,样子一点也不惊慌,他说,“我请了假的。”
“谁信。”我继续拼图,每一块形状找到所属位置被嵌合时总会发出啪嗒的一声响,令人心安。
“你不也没去。”他竟像是赌气似的,莫名其妙地说这样的话。于是我做出判断,这是个被娇惯大的男生。
他问我,“曾先生是你父亲么?”
我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凶恶地看着他,“你觉得像么?”
他意识到说错了话,也不再问,闭了嘴乖乖喝水坐在沙发上等人。在他等待的时间里,我洗了我和曾谙的衣服,晾好后淘净今晚煮饭的米,把一只表面满是小坑的土豆切成丝后,曾谙回来了。
“你......”曾谙看见从沙发上站起来的笑着的他,只说了这一个字,不算称呼不算招呼,我洗好手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
“曾先生,你家真难找。”
那天他们讲了一些话,高中生一直是温柔地笑着,像某些没有甲壳保护的软体动物,而曾谙却一直皱着眉,讲话的时候朝前微微压着身体,一种戒备状态。我们没有留高中生吃晚饭,我们都觉得他身上的气质和这里格格不入。他走的时候还刻意向厨房的我挥了挥手。
那个背影朝夕阳的方向走去,白色的衬衣,浅绿色的毛衣小背心,黑色的西裤,大大的背包斜挎在一侧。
班上的同学曾红着眼睛讨论过煦城的招牌中学煦商附中的一切,话语里有藏不住的鱼刺般露出形状的羡慕和嫉妒,从学校设施到学生生活,唯一能令我们这些普中的男同学的心理稍稍平衡的是,煦商附中的初中部男式校服是黑色背带裤搭配蝴蝶领结,穿起来像个高级餐厅里的侍应生,而高中部的男生们的上衣三件套竟是白衬衣搭浅绿毛衣背心配墨绿色外套,宋智河说那穿起来一定很女气,而周平鑫说那穿起来肯定很像绿王八。
原来也不是那样。
原来也可以很好看。
走在夕阳里挺立如竹,又温柔如画。
哥,他是谁?
老板的儿子。
一瞬间我觉得喉头像是梗住了一根鱼刺。
哦,原来这样。
把哥哥当作武器投入战场,把哥哥当作盾牌挨抗枪弹,“把”字前面的主语是永远隐在幕后难见真容的家主,哥哥不过是那个人的家族最底层的基石,最不值的贱命。
杀手们卖命的对象,叶家的家主,原来他是叶家的孩子。
偏偏还是唯一的孩子,如今的少主,未来的家主,毫无悬念。
可是,那走向夕阳的背影,挺立如竹,又温柔如画。
可是,却叫做微尘,没野心到不像话。
于是,我对哥哥说,“真不像呐。”
那天以后,他常来,他已经获得哥哥的允许,可以参观我们公寓里那件挂满母亲画像的小小房间。
他从那些画前走过,或仰望或凝视,把曾经的杂物间变成了卢浮宫,或者说,他心中的耶路撒冷。
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傍晚,窗外街上都盛满了夕阳的暖光,他在房间里安静地看画,我坐在外面客厅的地上拼图或者看书,大家交谈很少,偶尔讲话也是他问得多,我几乎不答。
终于有一天,那已经是五月了,他不再穿浅绿色的毛衣小背心,只穿了白色的衬衣,衣服下摆掖进西裤里,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他说,“曾先生有没有考虑换份工作呢?做货车司机一定很辛苦吧。”
我看他,他正在喝水,像是被我的目光吓到了似的,摸摸嘴说,“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你怎么认识曾谙的?”我第一次追根溯源。
他很高兴我能主动问他问题,便开始讲述。他说他替朋友招待朋友,就安排人家住在自己家的酒店,在酒店的后门碰到了哥哥,他说那个时候哥哥走在前面,从怀里掉下来东西,被他捡到了,是一个素描本,他想还给哥哥的时候哥哥已经快速地登上货车的驾驶室把车开走了,他在货车浓黑的尾气里翻开了那个素描本,于是就决定一定要跟着这个素描本的主人学画画。
“我知道这样讲很俗套,但是曾老师的画让我看见了温度,当然温度不能看见但是我们语文老师讲过一种修辞手法叫做通感,嗨,等你到了高中学习古诗文鉴赏就明白了。”
于是他向酒店的经理打听哥哥,经理诚惶诚恐地说您找那个人是有什么事吗少爷,他不喜欢那个满脸油腻的经理太监般的语气,于是不再问,第二天在原来的地方守了哥哥一天。终于他等到哥哥,如同见到了偶像一般兴奋地迎上去,说先生昨天我捡到了你的画。哥哥接过说着谢谢,他又问先生你是做什么的我可以跟你学习画画吗,哥哥说我平时的工作就是给这家酒店运输物资,而对于他的后一个问题选择了沉默。从此他便喜欢趁着哥哥“送货”的时间等在酒店后门,像个有些好学过度的学生一样问各种问题,直到最后他得到哥哥的地址,来到了三号线地铁的终点站,浅浮岛。
那一天他说,曾先生,你家真难找。
他不知道一向寡言的哥哥之所以会应付他的各种问题是因为家主的幕僚们打了电话给他,那些人越过中间的层层接线人直接和哥哥联系,他们纡尊降贵般地说曾谙那个等待着你的孩子是少主,他还没到接触那些事的年纪,所以,保护好他。
因此,那一天哥哥会对他说,“我平时的工作就是给这家酒店运输物资。”所以那一天,货车车厢里的内容中途被完全替换,家族的成员们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剧本,道具,舞台,灯光。
然后所有的幕后人员退入黑暗,唯一的演员上场,他说,我只是个货车司机。
唯一的观众微笑着接受,他说,曾先生,我想跟你学画画。
“你摸过枪么?”我问他。
“去年高一开学军训的时候摸过,打靶练习用的,重死了,不过没子弹啦,前几年不是出了子弹超出靶场范围射伤行人的事么?学校让我们练习射击只是做做样子。”他在说着重死了的时候还孩子气地揉了揉胳膊,仿佛手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