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人(6)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淡淡地说着如果总是被命中同一个地方,以后真的可能残废的哦。
哥,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真的做一个货车司机?
他的肩膀明显风格地动了一下。
我们不是活不下去,你去开货车,我们不是活不下去。
他沉默着,长久地没有回答,空气被裁决,咔嚓,咔嚓,咔嚓。
她叫孙樱。
谁?哦,你说你的那个语文老师。
喜欢就去追啊,反正她又没结婚。
他沉默着,长久地没有回答,空气被裁决,咔嚓,咔嚓,咔嚓。
“我试试。”
世纪之后,他如是说。
5.
夏天了。
空间被潮湿的黑暗填满,暴烈的雨声重捶着耳膜,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在一片呆滞的虚无中睁眼十分钟,然后坐了起来。
开窗,风雨扑进,分不清是风挟着雨还是雨裹着风,屋外,远眺视线的尽头,长江仿佛愤怒的海。
七月,多年来从未失期的,煦城的雨季。
我关上窗,没有回到床上,而是走向客厅,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照出的空间刚好盛下一个男人和他的箱子。
是曾谙,在养护他的武器。
“哥。”我叫了他一声,没走近,他也只是应着,没回头。
“别忘了明天的家长会。”我说。
他的头发长到刚刚遮住一半额头的长度,眉眼纤毫毕现地完全地暴露,眉骨很高眼窝很深,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我提醒他,“明天记得穿那件蓝色的衬衫。”
我转身进屋,走到一半才听到他“哎”了一声,很朴实的应答,像个收种着庄稼的老农。
然后是箱子合上,铁锁扣住的声响。
它喊,嗒。
翌日是晴天。
街面上各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坑反射着日光。树叶还是一副挨受了鞭打的惨相。
他从衣架上取下蓝色衬衫,穿好,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我说哥,你像陈冠希哎。
你怎么追那么老的男星?
我不追他,就是说你像。
有一块形状,细长的,在蓝色衬衫和他贴身的白色背心间凸显出来,像一枚小小的月牙,他也从镜子里发现了这个痕迹,于是些微皱着眉,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抓住脖子上的一条细绳,把那个痕迹拽了出来。
是枚银白色的,小小钥匙。
“哥,你把它锁起来了,以后都不会再用了么?”
他转头看我,一会儿后说,“嗯。”
“那你把钥匙给我,我替你保管。”我朝他伸手讨要。
他从脖子上把钥匙摘下来,放在我手心,我把钥匙绳在手腕上缠了几个圈,钥匙刚好垂在手腕内侧,我说,“只有小孩儿才把这种东西挂脖子上。”
他摸摸我的脑袋,笑了笑,“你可不就是个小孩儿?”
我举起手,把挂在腕间的钥匙朝向他,摇了摇,说,“我不是哦。”
那片荒原被雨水冲刷得像一张腐烂的人皮,甚至散发着腥气。长草东倒西歪,耷拉着脑袋仿佛丢盔弃甲,一些小野花被行人的脚踩进泥水里,再被不久后的另一只脚带出来,就成了小小的一粒残骸。
日光之下,这里湿气仍旧很重,甚至阴阴的。
从前这里是坟地。哥哥说。
哦?
所以不敢在这上面修路。
现在还迷信这个?
修过两三次,都出了事,就放弃了,没人再提。
这样。
曾忆,你也十三岁了吧?
是嘛,从你的年龄上减二十,就算没念大学这样的算术你还是会的吧?
十三了的话......他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出接下来的话,整个人走路的动作都紧张得僵硬了起来。
还早呀哥,我把一朵蓝色的野花踩进泥水里,说,还早的。
空中的阳光像纳了无数针的千层底。
到学校的时候,我看见孙老师在教学楼下欢迎家长,因为学历漂亮她很受校长器重,相当于我们班的半个班主任。
柔软的入手仿佛掬了一捧清水的格子裙,阳光下仿佛一身细雪的米白色开衫。
她刚送完两位家长上楼,把跌落耳畔的一缕细细的头发拢至耳后,转头看见了我,就笑起来。
曾忆。
孙老师好。
这是......她微微地眯着眼有些不确定,曾谙今日的打扮使他有点不确定这个英俊男人是我父亲了。
他还是很好看的,曾谙。
也不总是一匹顶着一头乱糟糟长发的野狼,看着那么狼狈,像个乞丐一样在生死线上徘徊。
是可以很好看的,双目大而深,鼻梁高挺如刀刻,注视着女孩子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地让她们低头红了脸。
“我哥哥,曾谙。”我讲。
“啊.......”她轻呼,“我还是一直以为是你父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把目光落在了曾谙脸上,需要微微仰着头,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身体好像不太好,现在好些了么?”
曾谙点了点头。
她涵养那样好,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觉得被冒犯,反而接着说,“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的头发要长一些,”又看了看,说,“衣服也不一样,所以我还以为是曾忆的父亲了,真是冒犯了。”
遂浅浅地笑起来。露出白色的牙齿,是月色也是雪色,是我身边沉默男孩儿眸中的绝色。
我和曾谙上楼进教室,没多久孙老师也完成她的工作回到教室,班主任在讲台上说着寒暄语欢迎词,总结学期情况,孙老师带着几位班干部发资料,每位家长一份,她在排列整齐的桌椅之间穿梭来去,像一条鱼,把资料放到家长面前时还会微微低头,给出一个“您请看”的微笑。
“别看啦。”我用嘴撅着铅笔,不让它掉下来。
孙老师偶然偏头看向我们,目光和曾谙相撞,她笑了笑,微微偏头用表情问着有事吗,曾谙摇了摇头,坐直身体和她错开目光。
我嘴上的铅笔掉了来,在桌面上滚了几圈,我捉住它,捏在手里玩,瞟一眼红了耳朵的曾谙,说,“怂鬼。”
他手里拿着我的成绩单,说,“你怎么考成这样,曾忆?”
“别想转移话题哦,怂鬼。”
“我是真的在问你。”
于是我凑近他,从他手中看了一眼成绩单,抓抓头发给出一个傻笑,“啊,原来的最后一名请假了嘛。”
“一点也不好笑。”他严肃地说。
我开始感到头皮冒汗,浑身上下像长出了无数荆棘小刺,这时孙老师发资料发到了我们,她把一份印刷资料放到曾谙面前,从他手中看到了我的成绩单,她说,“您别生气,曾忆很聪明的,男孩子嘛,只要稍稍用点心,成绩很快就上去了。”
曾谙点了点头,他的耳朵又红了,这个怂鬼!
家长会结束,孙老师送我们,曾谙为了等她的小步子,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
“曾忆的作文很不错的,他总有自己的风格。”
“嗯。”
“当然初一打基础也是很重要的,家长也要多注意监督,尽量不要掉队。”
“我以后会好好管他的。”
“也不能管得太严,孩子嘛,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不要扼杀他们爱玩的天性。”
“这样。”
“我说这些,曾先生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无聊的人吧?”她忽然转头看曾谙,眼里不是哀也不是怨,她反而明快地笑起来。
“啊?”曾谙有些失措,“不......没有。”
她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却问,“曾先生是做什么的?”
在我们面前有一个雨后的水洼,曾谙迈腿跨了过去,我跳了过去,而孙老师是远远地绕了过去。
“货车司机。”我插话说,“我哥是货车司机,帮人运输物材什么的,酒店啦搬家啦,就这一类的。”
她点着头,我们又走了几步,直到校门口分手的时候,她才开口说,“我能留一下曾先生您的联系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