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人(8)
我们几个手里都有他公寓的备用钥匙,这些年他确实是在把我们当儿子女儿养。
“曾忆。”兰兰看见我就从沙发上站起来,红着眼圈明显是哭过了,她打枪是好手,每次贯穿猎物脑袋的时候能让人脑浆泼水一般地溅得一地都是。
能让她哭的事很少。
所以不用再讲下去,不用再铺陈再渲染,也去掉任何悬念任何夸张,不要一切矫饰,我们都知道那个结果。
康叔是死了。
“Lin在清洗竟家,康叔出力不少,把自己搭了进去。”明哥向来寡言,简短解释。
公寓里的人都没说话,男人们都坐着,兰兰也坐了回去,只有我站着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知道家主之间的斗争不是我们可以置喙的。
那是高层。
而我们不过底层的贱命,任人决定生死。
“Lin明天要见我们。”明哥又说。
如果不是因为康叔死讯悲痛压在心头,听到Lin要见我们的消息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跳起来,毕竟这一位是高层中的高层,四家家主之首,长汀年轻的男主人。
是我们卖命效忠的这个世界王座之上威严的君主。
“为什么?”此时我只在语言上做出反应,动作仍然是呆立,我把重音放在后两个字上。
“大致是安慰抚恤,压下叛乱的竟家另三家折了不少人,和Lin接触过的执行人都说他对人很礼貌,见我们或许是他教养的一番体现。”阿至无论什么时候说话都像是在分析数学公式,此刻他撑着额头,低着脸我看不清他表情。
“假惺惺。”那个和我们还不熟的新人冷不丁迸出这么一句,我们这几位大哥大姐都没理她。
“不过Lin的妻子,也是姓竟吧......”
那一晚的哀悼就结束在兰兰的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自语中。
大家坐够了,都回去,约定好明天会面的时间,一起去见Lin,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公寓整理康叔的东西,兰兰说她可以留下来陪我,我拒绝了。深夜我独自整理着旧物,满屋子都是沉闷的声响。
最后抱着康叔的一床毛毯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果然做梦了。
但是,居然是这样的梦。
破败的街道,雨后的水洼,伤痕累累的河岸。
长江一夜怒吼,而今终于沉睡下来,像是猛兽被打了镇静剂,被驯服。
是浅浮岛。是煦城七月雨季某场夜雨后的浅浮岛,是雨霁,是一个下午,是树梢上还滴着雨珠仿佛缱绻着一滴泪,是他推开门,整个人带进阳光的味道,曾忆。
这两个字永远是他的来访词。
我是说,他。
我是说,那个高中生。
我是说,叶微尘。
曾先生又不在啊?
约会去了。
约会?
嗯。
和谁?
和我们语文老师。
那曾忆以后你惨了,高中生有点幸灾乐祸地笑,语文老师是大嫂,你惨了。
梦中我们进行着这样的对话,我记得这样的对话是真实发生过的。
然后好像我们一起坐了一会儿,一起完成了一幅拼图,一起打完了一盘游戏,是他赢了还是我输了?这两个选择明明指向同一个答案对不对?然后他开始讲一些事情,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因为我实在不想听他在我面前如何以一个哥哥的宠爱语气谈起他的那个妹妹,然后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这个时候曾谙挂在窗下的衣服猛烈地飘摇起来,外面刮起一阵大风,乌云迅速地覆盖了整面天空,雨意卷土重来。
然后,电话响了。
是座机。
我还没有手机。
曾忆,电话。
我听到了,你帮我按下免提。
能够打进家里座机的,只能是哥哥。
他伸手按下免提,果然传来哥哥的声音。
“曾忆,五点二十五的时候,也就是三分钟过后,会有人上门来,不要管他是谁,不要怕他,用你手上的钥匙,去开我床下的箱子,枪在上层子弹在下层,拿第一层最左边的那把,填好子弹后把套筒往后拉,这是上膛,握柄上方枪身末尾有一个可以活动的零件,把它朝下扳露出红点,接下来你要做的就只是瞄准,手不要抖,对方不知道你有枪,只要在他拔枪之前先扣下扳机,你就有胜算的可能,明——?”那一个“白”字还没来得及从扩音器中成形,那边就没了声,电话中断了。
我知道曾谙可能出事了,在他给我打这个电话时他可能已经深陷敌境,我没来得及多想,赶紧冲到曾谙房里,蹲下来拉出床下的箱子,我想冷静一点的我想冷静一点的,可是手哆哆嗦嗦的钥匙就是插不进锁眼,我不得不狠狠地拧了自己一把镇定下来,开箱,最左边的一把,子弹在下方,填进去,一枚,两枚,三枚,时间来不及了就先装这些吧,上膛上膛,我咬着牙把套筒往后面拉,听见它复位的声音知道自己成功了,红点红点,把这个零件扳下来,对了,红点就在这里,我做完这一切拿着手里那把一切准备就绪的□□冲回客厅,看见他站在客厅中央愣愣地看着我。
墙上挂钟每一秒走过的声音都是迫近。
而他的眼里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惊骇和......仿佛明了之后的哀伤。
这未来的家主,如今的少主,他甜蜜的国度,单纯的天堂,开始山崩地裂,裂缝在千里平原上迅速扩大,如同一道惊人的伤口。
我推他走,想把他从这趟浑水中赶出去,他垂着手不反抗像木头,可是我看见对面已经走来了人,我知道那是曾谙口中的“对方”,那个“对方”一步一步地迫近,如同秒针一步一步地走过,绝不会停,如同时间,不可遏止。
于是我拉着高中生的手退回来,从里面锁上了客厅的门,想多争取一点时间,我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扔进了曾谙的房间,他趔趄了几步,我把门带上的时候听见了枪响,客厅的门轰然倒塌,灰色的天光争先恐后地涌进,天光之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我抬手,食指用力,然而手腕还是抖了,子弹偏离了路线,我被□□的后坐力震得摔倒在地上,腹部像是被射进了一枚灼热的铁钉,开始发昏的眼睛看见了黑色人影朝我对准的枪口。
开货车的司机哥哥。
这回我们真的是要完了。
也不知道这又是你得罪的哪个仇家。
你呀你......
你呀你。
躲好了,别出声。
仿佛山崩的巨大声响在我身后炸开,我看见对面的人影轰然倒地,他的脑袋从后面开了一个窟窿,红色血泼水一般地溅了一地。
是我的幻觉么?甚至可以看见在那个拉长的缓慢过程中,它们在起落。
哥哥教过我的,子弹射入人体后,不会保持原来路径笔直而出,它们会翻滚、会旋转,伤害直径会不断扩大,直到完成它迅猛的贯穿仪式。
所以那个人,整颗头颅,像烟花一样炸开。
红色的烟花,盛开在视网膜上。
疲累了的视网膜,不清楚过了多久的漫长寂静,再次清晰聚焦时,我看见了他面如白纸的脸,冷汗涔涔而下。
他放下手臂,□□滚到了地上,而他眼中的泪,应声而落。
叶微尘。
我睁开眼睛,脑中一片清明。
坐起来,窗帘已被天光照亮。
我摇摇头,望着堆在地板上的那些纸箱子,心中苦笑惭愧。
康叔,在这个多么应该梦到你的夜晚,我多么不该地梦到了他。
下楼吃了早饭,和明哥兰兰他们碰面,去见Lin。
行道树被吹得婆娑,像挽歌,兰兰看了看天,说今天有雨。
又是七月了,又是煦城的雨季,晴天那样少,所盼唯有雨霁。
我没想到会在Lin身边看到他。
他坐在书桌后,Lin在书桌前和我们讲话,明哥一直恭敬地应着,像是大臣对待皇帝,我只是看着他,Lin讲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