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元吉(4)
“……”我发现我和傻子不能说话,说多了肺疼。于是我给了他一拳。打脸。
“嘶——黄裳,我是病号,你别这样——”
“小齐师兄,小齐师兄——”车外喊声急切。我拉动绳子让拉车的狡停下,探出头。是一个穿着天离宗服饰的少年。
“清阀?怎么了?”
“快走啊小齐师兄!宗主不在,曲师姐修炼功法出事了,她和齐师兄被困在离火里面了!”
“什么?”曲可贞不是要等到一月后才化形吗?怎么这么快就引来了离火天劫?我和齐江宁对视一眼。“快走。”齐江宁一把把少年拉上车,一鞭狠狠抽在了拉车的狡身上。
离火,天下至阳至刚的火种,能够焚烧万物,包括修真者们赖以施法的灵气。在离火里,修真者们不能使用任何法术,相当于一个普通人。这是谁都不愿沾染上的火焰。
七
(七)
曲可贞的洞府被烧起来了。天离宗的弟子们在洞府边围成了一圈,没有人敢进火场。巧的是,门派长老们有的在闭关,还有的被齐宗主带走了几个。这座宗门,暂时空了。
“我走了。”齐江宁说。
我拉了他一把。
“没关系,我命好。”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右肩,肩膀处传来轻微的钝痛。耳边大风擦过,火焰噼啪作响。热浪灼烧着我的脸颊,他的黑眼睛在火光里沾上了轻微的褐色。
他转身冲向了火场。
“等等——”我跟上了他。身后天离宗弟子们的呼喊被火焰扭曲,我听不清也无心去听他们说什么。离火把汉白玉的阶梯都烧融了,脚下滚烫,空气中满是硫磺的味道。浓烟滚滚,我猛不丁吸了一大口,蹲下身剧烈咳嗽。右脚脚腕的伤被这个动作狠狠扯动。我嘶地吸了一口气,结果又吸进了一嘴巴烟尘,带出接下来一串更惊天动地的咳嗽。肺疼。我咬咬牙站起身来,模糊地看到前方黑色剪影消失在了火光里。
“我去齐江宁——”我站起来就追着前面跑。这下完了,空气的灵力都被离火吞噬殆尽,老子脚疼,快跑不动了。天杀的齐江宁。我又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看着前方被热浪扭曲了的空气,忽然眼泪就涌了上来。心想算了算了,死就死吧。
我变回了原型。视角变低,躯干涌上了力量,四周的温度仿佛降了下来,连身上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尽管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撒开蹄子就往里面跑。上了台阶,跳过垮塌的大门,心里一直念:老子好歹还算个神兽。
冲过花园,穿过又一间快要塌掉的房屋,蹄子忽然被什么扎了一下。我烦躁不已,用力一甩,忽然一根柱子就倒了下来,嘭地砸到了我的背上。我身子一歪差点跌倒,下意识的往前一窜,右半边身子被火划拉了一下,就觉得火烧火燎的疼。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小时候,离火挨着额头,钻心剜骨一般,从头上的冠到蹄子,连没有知觉的尾巴尖都在颤抖。多少年了,这都多少年了。烛龙在上,这是玩我呢吗?我一边跑一边喊着齐江宁,一边又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他说挨一挨,什么事情挨一挨总会过去的。何况我还是个神兽。
去他妈的神兽。老子什么用都没有。
余光瞟到左前方蓝光一闪,我急忙绕过又一片废墟,跑了过去。近了,近了,我看见齐江宁了。先看见的是系在他手腕上的莹蓝色履水珠,然后是一整坍塌的屋顶。齐江宁双手交叉护住头部,用小臂撑着整块倾下来的屋顶,熊熊燃烧的离火与他只隔着薄薄一层结界,结界下护着齐含章。
“齐江宁!”我大喊。
“黄裳!你就这样让江宁跑过来送死?”
我听见了齐含章出离愤怒的声音。隔着烟雾,我看不清、但我能想象到他的神情。
“黄裳,带我哥和我师姐走。”齐江宁的声音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齐含章的脚下蜷缩着一只白色的狐狸,看起来奄奄一息。
“把履水珠给拿来,我是你哥哥!”齐含章上要抢齐江宁的履水珠。齐江宁努力往一旁挪动,头顶传来嘎吱一声响,又一块燃着火的木头掉了下来。齐江宁微微仰头看向我,我们目光交错,我看到他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火焰。于是,我明白了。
终于可以有机会拯救他的哥哥了。这个的孩子。
“我来吧。”于是我说。我残余的灵力还够我再次化成人。才变成人形,脊梁的疼痛就骤然爆发,眼前一阵模糊,喉咙涌上一股腥甜。我从来没如此恨过人类这副脆弱的躯壳。我艰难地走到齐江宁身边,轻声说:“我来顶一顶,你先走。”
我解开了捆绑着齐江宁和履水珠的丝带,履水珠入手的那一刻,千钧的重力直向我压来。我踉跄一步,看着身下的齐江宁艰难地抱起了他昏迷的爱人,一步一步地在火场里走远。齐江宁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他还是拄着剑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很快,这片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我一只妖。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候了。我自嘲的想。简直是吃饱了撑着。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救齐江宁?刚刚要是不进火场就好了。人家有有亲人有祖业,要是死了,也有好多人记着。曲师姐肯定会惆怅,宗门里的师兄弟们也会叹气,父亲哥哥都会为他哭,最不济别的人看在他爸和他哥的份上,也会掬几把泪,再说些“齐家二公子钟灵毓秀天妒英才”之类的客套话。但你呢?你有什么?左右不过一个畜生,烂命一条。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发生了吧。我一向想得开。
双腿仿佛不存在了,离火还在烧,噼啪声似乎越来越小。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被困在火场。那时和现在何其相似。全身仿佛在燃烧,只有眼睛能勉强睁开。火光和浓烟遮掩了一切,我想看看天空,但什么也没看到。
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了。那时我便知道。
……
“黄裳,黄裳。”
有人在叫我。
大脑逐渐变得清明,我睁开眼,发觉自己半跪着,双手却还保持着一个撑着的姿势。面前挡着一块什么板子,大概是我昏过去的时候掉下来的。隔着板子,后面有模模糊糊的半个人影。有一瞬间我怀疑那也许不是齐江宁,而是什么鬼怪。或者更糟糕的,是我的幻觉。
“黄裳,你还好吗?”那个人影半蹲下来。映着跳动的火光,我先看到了人类的眼白,然后是一双完整的眼睛,然后是他整个头部的轮廓。
我去,齐江宁。
他来了。他回来了。
全身都没有了知觉,我试着挪动手臂,无果。我说:“齐江宁,不行了,我动不了了。你走吧。”边说边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齐江宁你要是不救我我诅咒你全家信不信?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我发觉自己有点紧张,便又试着动了一下身体。
不管怎样,齐江宁,你肯回来我就很高兴了。死也挺高兴的。
“黄裳,你听我说。你放松,相信我。”齐江宁说。他站起来,试着用脚去钩我面前的这块板子。我刚想说小心,板子就呼地砸了下来,齐江宁一把抱住了我,把我往外推去。剧烈的动作牵扯起身上的剧痛,我的头脑逐渐混沌。
我知道我要死了。
对不起,齐江宁。
八
(八)
我在洁白的床垫上醒来。是齐江宁的洞府,我的身旁坐着一个人。我刚想让他给我梳头发,定睛一看,那人是曲可贞。
“齐江宁呢?”我说。
“我害死了他。”少女说。她转过脸来,眼角有泪。
“我问你齐江宁呢?”
“黄裳,他死了。”
“开什么玩笑,他那么命好!”我从床上爬起来,冲出洞府,四处呼叫,“齐江宁,齐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