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右带刀(6)
花岛面前展开大片的肥沃土地,一排排染了嫩绿的小菜秧随风摇晃,那身姿还挺妖娆。除此之外,还有猪圈、马圈,空气中野性的气味令人一言难尽。
“在这里工作?青灯卫不是要上街巡逻的吗?”
“屁咧,你才进来多久就想上街了?年轻人,事业要从根基开始,做事也要从种地开始。”
“种地?爷进青灯卫就是为了种地???”
“这是韩队长布置的任务。”老队士双手背后,绕菜园巡视一周:“农业乃一国之本,只有把地种好了,马养肥了——”
“我绝不干这事,让队长给我换个活。”花岛粗鲁地打断他,扭头就走。
过了一刻钟。
鼻青脸肿地回到菜园,身上多了一副扁担,一条毛巾。
“哎呦,回来啦?”老队士坐在池塘边晒太阳,见多不怪:“回来了就好好干活,先把菜浇咯。”
韩径夜绝对是故意的。
一开始,花岛每天都要在心里把他怼上几遍,后来逐渐发现种田的乐趣,便也不再抱怨。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光是想想就令人欣慰。眼瞅着一簇簇菜苗长大了,绿油油的菜叶配上蓝天白云,矮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马儿温柔,小池塘泛着点点波光,恍惚间像是来到了世外桃源。
当青灯卫,他安于一隅;当卧底,他不思进取。每天挑水浇菜,松土施肥,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在几乎封闭的工作环境里,老队士司徒成了花岛唯一的伙伴。
两个人一熟悉,就不免套出许多“内部消息”,大多是些花边新闻、饭后闲谈之类。
比如,花岛挂念着韩径夜,便会问:“司徒叔,好多日子不见韩队长了,他去哪啦?”
“早就不在屯所了,人家忙着呢,到处跑。”老人一锄头下去,土堆里钻出几条红蚯蚓。
“是么......”花岛若有所思:“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咋啦?”
“问问。”只是笑。
司徒停了锄头,说:“少年有为,不知道为什么选了这条路,来北方过苦日子。他老子啊,可是——”忽然卖关子,不说了。
“唉,司徒叔,我帮你锄地。”花岛及时献上殷勤。
“好啦,他爹说出来吓死你。”
“您倒是说嘛。”
“金陵中山王,韩玉成。”
“嗬!当真?”花岛虽不识其人不知其事,但单单听到“中山王”三字就怔了一下:“这么说,他家算是御五家,是大侯呀!”
司徒伸出三根手指:“将军御三家,耀王、勤王、仪王;下来就轮到大侯,安定侯、中山侯、岐阳侯、天渝侯、东海侯。韩玉成在御五家里排第二,我们队长是他第三个儿子,不过他俩大哥都过世得早。”
“要我是他,就在金陵等着袭个侯位养养鸟。”花岛实在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有像韩径夜、吴岭南的这类人,坐拥寻常百姓一辈子也享不到的福分,却一转身把它像绣球似的抛了,关键是抛了之后,底下老百姓全眼巴巴望着,却永远接不到。
“他和他爹关系不好。”
想到青灯卫听命于耀王,花岛便问:“难道他与耀王关系好?”
“也不好。”
真是怪胎。
“那他的刀为啥挂在右边?”
“这个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老人抓起甘草喂马。
/
春去秋来,一转眼,又到了草木枯黄的季节。
花岛的消息极为闭塞,成天心思全耗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再这样下去,青灯卫要忘了他、菊屋的伙伴要忘了他、共和党也怕是要忘了他。
蹲在池塘边搓完衣服,端着盆往回走。院墙之外,秋日斜阳投落在对面的窗玻璃上,给它们镀上一层刺眼的金光,光晕扩散,模糊了屋檐的尖尖一角。
梧桐树凋零,落叶乘风远去,哗啦啦一片,像鸟。
他呆呆看了一会儿。
曾经也觉得自己也像鸟,如今却被一身队服和不明所以的家国责任囚住。他放下木盆,忽然有个主意。
——他要爬到哨塔顶上去!
哨塔在屯所西南角,就靠着小菜园。花岛松了松衣带,见四下无人,深呼吸,先是攀到猪圈顶,接着爬上院墙,借力一跃,“砰”一声,手指扒住了哨塔的栏杆。
好家伙,以前的功夫还没忘。
他敏捷地翻进去,还不满足,继续往上,直到把塔顶瓦片踩在脚下。
此处凉风不息,吹拂衣摆。黑色瓦顶鳞次栉比,炊烟四起,电线交错,人来人往,再远一点的地方,火车腾着滚滚浓烟驶向北方。
北方,是伪燕国。
十六年前,它还是大贺朝的土地......
思绪忽被一道尖锐的马嘶划破。
黄昏街道上,一盏青灯猝然亮着,朝屯所奔过来了!
骑马的人正是韩径夜。
花岛立即伏身,但青灯卫的队伍显然不是冲他来的。只见韩径夜身后两人驾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卧了四个血肉模糊的伤员。
“让一让——!”他大喊。
马嘶尘哄一街烟。
屯所里也起了动静,几个队士跑去开门,骚乱逐渐扩散。
“队长!你还好吧!?”
“发生什么事了?”
“有多少人受伤?”
花岛悄悄从哨塔顶下来,屯所里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先前看到的板车从池塘对岸颠簸而过,残留一丝血腥气味。
“嘿,怎么回事?”他随便拉住一个人问。
对方投来短促一瞥,随后说:“傅田大人被暗杀,我们遭到埋伏。”
“韩队长呢?”
“在议会所。”
花岛楞了几秒。
不知不觉中天已完全黑了,提着青灯的队士跑过走廊,脚步声不断。
他随人流一起,第一次来到议会所的三层阁楼前。刚欲迈上台阶,一只手忽拉住了他。
“司徒叔?”
“你不该来这里。”老人把他拽下,神情严肃:“里面在开会。”
“我——”花岛一时语塞,终于平静下来,问:“伤员如何?”
“在治疗。”老人与他贴着墙根站着,从兜里摸出一支香烟,擦亮火柴点着。“你听说了吧,我们被人埋伏,傅田也死了。”
花岛不响。
“今天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习惯就好。”
“是......是什么人干的?”
“不清楚。也许是那帮胡党。”
这时,一名队士由他们眼前经过,抹了一把眼泪。
“小何,怎么了?”司徒叫住他。
“赵组长......没救过来。”
老人手中的香烟燃断一截,掉在地上。
那天,谁也没有睡着。
司徒将未尽的香烟插进土地,蹲在小菜园边看它亮着火光,一点点熄灭了。后来,花岛才知道每逢队士离世的时候,他都会为他们点一支烟。
心里像被石头锤了一记。
说实话,青灯卫的死活花岛是不关心的,整个世界的毁灭与幸存都与他无关,他在意的只是世上那么几个人罢了。
他不愿看到一个悲伤的司徒老头。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月如钩。
夜深了,花岛没有回房,而是漫不经心地闲晃,路过走廊时偶然发现武庙殿里的灯还亮着。
武庙殿供奉武神「望」,他是所有武士崇拜的对象。花岛从前不信,这回踌躇片刻,决定走进殿内。
不曾想,一抹玄青色的身影已经在那儿立着了,烛火摇曳,照得墙上影子诡谲多变。
花岛见那人,转身欲退。
“既然来了,就拜完了再走吧。”韩径夜清冷的声音荡过来。
花岛站到他身侧,双手合十拜了三下。神龛里那尊武神像足踏飞云,身披七彩授带,右手握刀,左手捧一枝梅花,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浑圆。
它面前,三炷青烟缓缓缠绕。
火光映得韩径夜的脸颊忽明忽暗,他衣襟上尚沾着血迹,眼眸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