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重妆华(4)
“可否请看腰牌?”葱白不动声色地问。
寺人看了葱白一眼,出示腰牌,确为皇帝身边谒者。葱白松了口气,帮我换衣梳头打理妥当,往昇明殿去。
出了花台殿,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寺人委婉催了几次,这才一口气走到昇明殿。
同为外殿,昇明殿外殿比花台殿可大了不止一倍,立在殿堂的四根方柱不仅宽大,且做工精美,铜铸而成绘影图形。皆钉嵌着蛟龙壁灯。
“儿臣给请父王安——”
我还是第一次见父王面呢,不免有些好奇。行礼毕,便偷偷打量父王。
父王坐在正上方立有雕镂王邸的台榻上,一手搭在旁边的青铜案上,微阖着眼。他束发金冠,曲裾大芾,三十出头的年纪,年轻俊美气势逼人,闭着眼时,神态尚算平和。
“自家人,不必多礼。”他睁开眼睛,目光所至,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看透了才罢。
撞上父王锐利逼人的目光,我也不怕,眉眼弯弯地冲他一笑。
再看台榻之下,一位紫衣曲裾的美貌夫人,垂首恭立在右边编钟架旁,阿兄站在左侧,离台榻稍远的长信宫灯边上。
我走到阿兄下首,低声问:“阿兄何时来的。”
“刚到。”他眉心微蹙,看了对面的紫衣夫人一眼。
这时父王开口道:
“今日收到线报,卫、薛两国王太子,纪国公主皆被送到京都天辅,朝见皇帝陛下,我梁国也得有所表示,望吾儿为孤王分忧。放心,你走之后,虞夫人会照顾好长公主。”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阿兄,阿兄看着父王,唇线有些紧绷。
阿兄告诉过我,天册皇帝开国之后,整个皇朝郡国并行,多为同姓皇子封王建国,因权利过大以至于尾大不掉,不服管束。东州、祝州、匚州、彡州、丼 州、纥州、忞州、中州,这八州之地的封王权柄日益削弱,时至今日已无军政之权,只领税赋。而梁、卫、薛、纪四国,地处淰水之东,有天险阻隔,朝廷担心逼的太过适得其反,一直以怀柔待之。
没有下手削藩,却要求各国送王世子到京都为质。
听阿兄所言,父王有青云之志,数次派遣秘使游说那三国国君,终止出送质子之举。几国默认,十几年来都把朝廷当空气,朝廷派使者斥责过几次,几国都是面上低头认错,使者一走,照样关上门自谋发展。
也不知那三国怎就悄没声地商量好了,冷不丁,一齐往朝廷送质子。
我想,那三国固然不愿做朝廷的应声虫,但卧榻之旁,野心勃勃的父王更叫人不能安睡吧?这才向朝廷示好么?我也不是非常明白。
“自当为父王分忧。不过儿臣要带阿宝一同进京。”
“不行!”父王断然拒绝,“长公主身体羸弱,不宜颠簸。”
“父王,虞夫人性格柔婉,恐怕护不住阿宝。”
“护?”父王的声音有点儿冷,“你说,她身为梁国公主,谁敢委屈于她?”
阿兄不言语,也不退让,无惧地对上父王阴沉的双眸。
父王将阴沉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阿兄侧身挡住。
“父王,若儿臣远在京都惦念阿宝,难免心绪不宁,万一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给父王惹来麻烦——”阿兄微垂着眼,精致的眉目如被月光洗过一般,带着温暖的假象和虚幻的笑意,“那便只能请父王恕儿臣之罪。”
话已至此,气氛有些凶恶,虞夫人早吓的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就怕这对剑拔弩张的父子注意到自己。
我觉得自己应当说点什么,准备告诉阿兄,我一人留在梁国也无妨。父王却已经开口了。
父王搁在案上的那只手支了起来,他稍侧身体,拖着下巴,在一张相似度很高的脸上,带着与阿兄几近相似的笑,温声道:“孤王便应了你,望你不要后悔。”
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近相似的冷意和残酷。
“谢父王成全。”
出了昇明殿,阿兄攥着我的手紧了紧,歉然道:“以后一段时间,阿宝要跟在阿兄后头吃苦了。”
“那句话还是阿兄说的呢,‘天大地大开心最大。’你忘了?”我蹭了蹭阿兄的肩膀,不用分开当然最好!“而且能够出宫,还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多好啊!”
“对了!林寄儿不必进宫了吧?”
“嗯。这事我自有安排。”
回到花台殿,说话就方便多了。阿兄将去京都为质的事说给姜沫葱白听,让她们收拾好我惯常用的一应物品。
“阿宝,晚上我带几人过来见你。”
“带来见我?谁啊?”
“别急,你还要午睡,先休息。”
阿兄走后,葱白忍不住问:
“世子怎会同意您跟随入京?”
“就是阿兄要求的。”我见葱白讶然,笑道,“我是有病,但却不傻。这样反而好些。”
我和阿兄相依为命及至于今,在这种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分隔两地,都不能放心对方。阿兄去赴龙潭虎穴,还要玄心我的安危,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牵肠挂肚步履维艰的日子。对我们来说都是如此。还不如绑在一起。反正父王已经答应。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对葱白细说。
我拍了拍葱白为自己掖被子的手,笑的没有一丝阴霾。
“阿兄的决定,必然是权衡利弊之后最正确的决定。”
葱白只停顿了一息,便赞同地点点头。
“也对,事关公主,世子如此决定,必是有万全的把握。”
……不,这不是有没有把握的问题。我心想,她比我对阿兄还要盲目信任呢……带着浮光掠影的思绪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到月上中天,被阿兄叫醒,我穿上外袍,用了点心,随阿兄来到紧闭门扉的外殿正堂。
殿中站着四个生面孔,他们对阿兄行礼。
“久候宫主大驾——”
我吓了一跳,久候我的大驾?
这时阿兄在我耳边低语:“是宫殿的宫。”
唔,原来如此,可我的疑惑不减反增。现下不好多问,只好奇地打量他们几眼。
——四人当中,唯一的女子,二十五六岁,长相成熟而性感,身段妖娆,穿着大红深衣,衣缘黑边。左半边的胳膊露在衣外,可见里头的白纱衣,若隐若现的胳膊,那只手上缠着绷带。
打扮可真是奇怪。
——站在最前头的,是一位相貌极好,非常俊俏的月袍少年,十七八岁或者更小。姿态懒懒的,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态。头发披散,绑着藏青色秀金纹抹额,左耳穿着象牙耳饰。
——落后一步,左边两人皆是中年,一个身高体壮的憨实大汉,神态亲切,嘴角有颗馋痣。穿着灰褐色箭袖锦袍,一截袍角掖在腰间。
——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面书生,相貌普通但并不难看。他气势很弱,放在这四人当中,能让人下意识忽略掉他。
“阿兄……”我踮起脚尖,趴在他的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这几人有情况!”
“什么情况?”阿兄挑眉问。
“气质风格跟咱们格格不入……”我偷偷瞄了几人一下,发现他们正用一种兴味的眼神打量着我。我也不怕生,大大方方地扭头,回给他们一个更具兴味的,兴致勃勃的眼神。
“青耀、红祟、夜王、白冥——”阿兄指着月袍少年,红衣女子、白面书生和憨实大汉,“青宫手下四殿殿主。这是吾阿宝。”又向四人介绍。
“少宫主安。”女子开口,另外俩人揖手礼。没什么动静的青耀走了过来,准备伸手摸我的发顶,被阿兄揽在怀里侧身闪开。
“你手劲太大,小心伤到阿宝。”
青耀摸了摸鼻子,挑眉道:“难不成小丫头是豆腐做的?”
“青耀哥哥好。”我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问道,“豆腐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