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辞(87)
莫廷轩得了皇后一行出宫的消息,留了卫姜在府中递信,只身来到灵境山,潜入了环安行宫。他上次来就注意到了,太后居住的宫中中厅有根宽大的房梁,他躺在房梁上静静等着。其间不时有丫鬟婆子紧紧出出打扫准备,却没有人主动往太后床前凑一下。
太后咳得厉害了喊着要张嬷嬷拿水,一个婆子许久才端了进来,道:“跟您说了多少次了,张婆子下不了床了,皇后就快到了,所有人都忙上忙下转不开,您这有什么要求,得喊大声点。”听那说话竟像是个粗使的婆子。太后也不管她,端了水就大灌了几口,婆子又把碗端了出去。看来张嬷嬷已经不行了,莫廷轩支起身子来,透过屏风和床沿的缝隙隐隐能看到太后愈发青白的脸色,心中五味杂陈。
本该是最为安静的午后,园子却熙攘起来,想必是皇后到了。莫廷轩是那次入宫见过太妃之后才有生出了疑心,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在宫里建立消息网了,此番皇后出宫见太后,他隐隐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皇后梳洗更衣后来到了太后的寝宫,宫人在前推门撩帘,她迈着端雅的步子,面色凝重。走在太后床前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她朝着床上的人望了望,行大礼道:“参见母后。”躺在床上的太后并没有反应,皇后也不着急,就那样端端正正地跪着,身姿笔挺,一动不动。
太后许久才幽幽地道着:“你还是这么沉得住气。”她说话间艰难地撑起身子,努力往后靠到床上道,“你怎么有空来这偏僻的地方‘看望’哀家?”
“臣妾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告诉母后一声。”皇后道。太后知道一定不会是好消息,目光不由一颤,直直地盯向了皇后。“刘贵妃昨日薨逝了。皇上惦记着母后的身体,特意嘱咐了母后可不必回宫,如有什么要求臣妾在这边安排,太妃也吩咐了让臣妾多陪母后几日。”
“湘琴……没了?”太后听到第一句身子顿时就垮了半分下去,那已苍老不堪的脸顿时又憔悴了几分。
皇后见状,道:“母后向来消息灵通,臣妾以为母后必定早已听说了,如今看来,臣妾倒是第一个把这坏消息带给母后的人。”
“没了?……没了。”太后似乎没有听到皇后言语间的讽刺,她再没有初见皇后时强撑出的气场,只余凄凉和悲戚。她一向知道刘湘琴这个侄女不够聪明,扶不起来,可那毕竟是她亲哥哥最疼爱的女儿,她自幼看大的,心里也疼着的孩子。太后干枯浑浊的眼睛流出几滴泪来,然而只落了几滴,她抬手就擦掉了,笑道,“没得好,没得好啊!她蠢了一辈子,总算是聪明了一回,先于哀家去了!”
太后说着,目光又回到了皇后的身上,道:“看来,你真的是笑到最后了,湘琴如果有你一半的心思和定力,哪里会有你的今日。”
皇后声音平静地道:“母后这是哪里的话?妾身不过一心想服侍好皇上和母后,求得一家人和睦罢了。”
“和睦?”太后“哈哈”大笑了几声,道“哀家如今已然失势,又行将就木之人,你就算是指着哀家的鼻子把哀家骂的狗血淋头,哀家也再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就这样,你也不肯说几句心里话泄泄愤?你当真不累吗?哀家真是好奇,你忍耐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皇后闻言眼神不动面色不改,静静地跪在那里,道:“母后如此质疑妾身的一片孝心,妾身实在惶恐。”
太后想到刚没了的侄女,再看眼前这个数十年在自己手下吃过各种亏、受过各种辱,甚至打落牙齿和血吞都没有过半点怨言、一点错处也让她寻不着的女人,不由觉得胸闷地愈发厉害:“哀家果然是小瞧你了,难怪这么多年都没能治了你。今日你还能如此,哀家真的是心服口服了。哀家早该看出来啊,从当日你以仲国嫡公主的身份被嫁了个无人理会的亲王却毫无不满之时就该看出来啊,你是能忍辱而后发之人。只可惜哀家竟被你装出的柔弱温顺给骗了。”皇后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太后不管不顾继续说着,“你知道哀家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你虽行事缜密,却并非毫无漏洞,你曾派人去查了张居士,对不对?”太后说这话时目光扫过皇后的脸,敏锐觉察到她的神情松动了一下,太后顿时如闻到了血腥的猛兽,声音也随着提高了几分。“你知道自己第一胎怀的是个男孩,对吧?”
宫中曾有过传言,说太后身边有名异士,专会看怀孕宫人的肚子,所以从先皇起到皇上后妃们频频出事,没了的全是男孩。莫廷轩闻言,心如擂鼓般巨震,原来皇后真的生了一个孩子,昭璧是顶了那个孩子进的王府!若太后所言非虚,那这个孩子可就是皇上的嫡长子了,他如今身在何处呢?
莫廷轩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后的反应。跪在地上的皇后的嘴角正猛烈地抽动着,却坚持不发一言。莫廷轩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令人窒息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紧紧攥了拳,原来皇后早就知道了,那她这些年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面对昭璧啊?
太后紧追不舍道:“连这种事情也能忍下来,哀家就知道你绝不是等闲之辈。可皇上居然用嫡长子换个不明不白的贱丫头,对你,也真是看重啊!分不清轻重缓急,可笑!可笑啊!他这位子,也不知能不能坐得稳。”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尖利如同带刀,声声扎着莫廷轩的耳膜。
皇后却更受不住这种笑声。那夜夜回想的心碎往事就在白日里猝不及防地击碎了她的面具:“母后做了这么多事情,难道从不觉得不安吗?”
“不安?”太后轻蔑地一笑,“在皇家,有权力才有安稳,不安是属于无能之辈的。若是不是这些手段,哀家如何挣得刘家这些年的钟鸣鼎食!”
皇后道:“可是却断了后世子孙的福缘,不是命中注定的,一味强求总要付出代价。”太后冷笑道:“注定?你相信注定?”皇后道:“妾身相信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好,很好!哀家倒怕你不信。不知下一个该得到报应的是谁呢?”太后“哈哈”大笑两声,道,“上次昭璧和江夏王一起来看我,他们倒也般配。只是可惜了昭华。你竟也舍得这个合她心意又身份显赫的女婿,昭华没少闹腾你吧?”
皇后猛得站了起来,却只是向前猛走了两步又立住了。室内再度陷入一片沉寂。“多谢母后这些年来对昭华的疼爱!”皇后略福了下身,一字一顿地道着,可光声音就能听出她说这话时的咬牙切齿。太后没有丝毫惧意,脸上反而浮现出心满意足地微笑,似乎看到皇后被激怒的样子就达到了目的一般,自顾自地躺了下来:“既然皇上让你多陪哀家几天,你就看着安排吧!今天哀家已经累了,你出去吧!”
皇后刚走了两步,身后又传来太后若有若无的声音:“一箭双雕啊!哀家,拭目以待。”
第81章 香消
八十一 香消
皇后急促的脚步声渐远,莫廷轩攥紧的拳却没有丝毫松劲。怀疑得到了印证,他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心情愈发沉重。
皇上心思如海,深不可测,可对莫氏微妙的态度变化他早已敏锐地觉察到了。皇上从未完全信赖过任何人,即便是需要依靠他牵制刘氏之时,那种笼络也是带着戒备的,到如今则是看似笼络的戒备起他来。同样的两个词,顺序一变,对于莫氏而言就是存与覆的差别。
莫廷轩想过这种可能,早已做好了急流勇退的准备,可却不曾想,皇上就连让他再多一次功劳的机会都不能给了。莫廷轩有些愤怒,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极力维护,皇上为何那么快就对自己起了忌惮的心思?特别是当他发现有江湖势力在京中散布他意图谋反的言论时,他越发觉得有人在背后针对莫氏。是时刘国舅已逝,皇上趁势夺权成功,刘氏一族正是阵脚大乱自顾不暇之际,不可能还有心力去做这些,那还会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