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8)
相容教出来的孩子没有半点像他,稚子胆大,缺了两颗牙,说话都还漏着风,偏跟镶了一口金似的,话说的冠冕堂皇,敢伸手到天子面前,跟天子要赔。
身居高位多年, 这些细琐事相钰已经习惯由下边的人处理,更何况相钰哪会应付什么孩子,他看了孩子直头疼,于是便下意识唤人来:“阮安……”
后边的阮安闻声立马上前,正准备收拾着,传来相容一声深深的叹气,无可奈何:“这盏灯笼是越宁自己做的,好不容易做好,就这么被你一脚就踩坏了……”
相钰抬头看过去,就看见倚在窗边的小塌上的相容,膝上正盖着厚厚的白狐裘,肩头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衣,他正看着他们这头。
相容一惯喜欢这样素淡的颜色,相钰也一直很喜欢看他这样穿。旁人穿的这样素难免寡淡,一眼看去着实无味,偏是相容穿来和旁人不同,他来穿从来不是衣衬人,而是人给这身衣添了光彩,一如远山薄雾里的一杆青竹,端方公子,举世清雅。
相容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什么不对,自顾自继续说:“你踩坏了他的东西,总得赔他个差不多,再说了越宁还小,你和一个不更事的孩子计较什么,你……”
话还没说话,只听相钰突然道:“好。”
话被打断,他应的莫名其妙。
好什么?相容想说,我还没说完你就好,好什么?
相容一边抬头,一边正想说,话到嘴边脱口将说,下一瞬猝不及防正对上相钰的眼,毫无防备,跌进他深长的目光。
“好!”他说。
当天晚上,相容陪相钰扎了一盏兔灯。
稳坐金銮上殿,杀伐决断,坐拥万尺大山河,能治海宴河清。未成想,相钰一代名声差点折在这么一盏小小的纸灯上,他哪儿会摆弄这些小孩儿的玩意儿,但是君无戏言,堂堂陛下欺骗一个小孩子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夜晚,相容伴着夜灯坐在他身边陪他,相钰的手在这盏灯上尽显笨拙,简直能用磕碜来形容,细细一根竹篾在他手里极易被折断,又或者刚扎到半个灯身,正要扎下一根,也不知道哪里,原本扎的好好竹篾顿时弹出来好几根,一下子前功尽弃,又得从头来。
最后,好不容易把刚灯骨扎出来,相容瞧一眼,顿时失笑:“头大身小,哪儿有这么胖的兔子,越宁非哭了不可。”
只见兔灯摆在桌上,可这兔子一张好大的脸盘,脑袋楞是比身体胖了整整一圈,头重身轻,一看就是只贪吃的蠢笨兔子,模样滑稽极了。
相容刚想说,一转头,就见相钰板着一张脸,对着还没糊上去的灯纸拧起眉头。
他惯做不来这种事情的。
“还是我来吧。”
相钰转头。
相容笑了笑,说着便从他手里头接过灯纸。
晚上,床榻边安神香弥漫整个房间,在相钰熟睡后相容如往常一样起身。
放轻脚步,一路静悄悄走到外室,黑暗中,相容行进没有磕碰到任何东西,熟练找到藏在书架上的火折子。
火折子燃一星火光,微弱的光照亮满室,安静的房间里能听见外头风吹雪落的声音。
夜雪,没有白日那边疾厉,落雪簌簌,在夜色中徐徐扬下。
借着光亮,相容看到外室的桌子上摆着相钰做的那盏滑稽的兔灯,唇边不由勾了勾笑,温柔极了。
“吱呀——”
火折子点亮兔儿灯里的烛,相容披衣提起灯,推门走了出去。
最近几日,相容有些咳嗽。
早晨起来,阮安正在外头伺候相钰穿衣准备回宫早朝,内室突然传来了相容的咳嗽声,阮安手里头的玉都还没配上,相钰便抬脚转身往内室里看人去了。
撩开幕帘,一走进去,就看见相容半个身在被子外头,伏身弓腰,咳止不住,跟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咳……咳咳……”抬不起头,相容痛的用手狠攥被角。
相钰急步走到床边,见相容咳成这样,然后一手把相容从床上揽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拍背顺气。
一阵猛咳过后,相容气喘吁吁,满头热汗倒在相钰身上,胸膛起伏不定,极其虚弱喘气。
相钰低头看他这副样子,脸拉下来:“不是已经在喝药了吗?”
相容听到了他几分斥责的语气,为了不让他担心他连摇了摇头,只是他还没平歇下来,带着咳后的气喘和嘶哑:“没事……不当心吹了风而已。”
相容抬了抬眼皮,只见相钰端着一副极为严肃的表情,于是相容勉强自己把嘴角往上推了推,佯装无事,无可奈何笑着:“徐太医不是每天都来给我瞧吗。白日有他,晚上你又守着,佟管家和二串连院子都不让我出,我身边被你们守的跟座墙似的,能出什么事?”
相容笑容中,相钰睨眼审视了他。只不过片刻后,阮安的声音硬生生插了进来:“陛下,快赶不上回宫的时辰了。”
原本在相钰犀利目光下逐渐走向弩张的氛围被这句话凭空插来打破,清早的这样催促让相钰露出极其不悦和不耐的表情,但是他又不得去,因为他是皇帝,这本就是他的责任。
“等我回来。”
相钰望着相容对他扬起的嘴角那抹轻浅的笑,顿了顿,长望一眼,他抿唇克制下所有心头踊跃的冲动,随后转身离去。
幕帘落下,阮安随在相钰脚步后踏出门外。
“吱呀——”
随着门关上,门里相容唇角笑容一如一副被骤雨湿淋的画,一场暴雨疾下,浓墨顷刻晕散,苍白涌上。还没松缓半刻,硬咽下去的那阵强烈咳意顺着喉咙爬上,相容立刻撕心裂肺猛咳起来。
“咳咳咳……”
作者有话说:
有人在追咩?
第八十二章
相容已经很久没见过怀禹了,具体多久,他已经数不清了,但是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瞒了所有人,包括相钰在内,二串佟管家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见过怀禹,相容一字不言,从来没有说过。
可夜灯熬油,烛油迟早会被熬干,相容用自己的命来圆这个拙劣的谎,可他的身底压根经不起这么一夜一夜的耗。
他就像是一棵患了虫害的树,虽然从外面看起来还是完好,但是其实里头的木心已经被啃食的千疮百孔。蚁虫一日不除,长此以久,在蚁虫的肆无忌惮的蚕食下,这棵树始终会有倒下的一天。
很快,相容就撑不住。相钰每天早晨起来,相容都安安静静蜷在他怀里,可是他眼下的那抹淤青越来越重,屋里的炉火烧了一晚上,相容蜷缩在他怀里的双手双脚却冷的像一块病。
慢慢的,诊脉时,徐翰元又开始叹气。
佟管家眉眼的担忧越来越深。
连最迟钝二串都看出来了,忍不住到他跟前来问。
可是相容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一样,谁问都一样,白日时,他摇头,笑他们多疑。其实没到夜晚,为了躲避那个宁怀禹他几近病态的在夜里清醒独行。
因为他直到自己坚持不了,可是他一定不能跟宁怀禹走。
不能走!这是相容唯一的信念。
相钰扎的那盏小兔儿灯相容没有给越宁,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莫名想晚几天再给越宁。
三月暮春,可今年还在下雪,淮王府的梨花树已经冻了一整冬天,不知道雪停还要多久,佟管家说下完这一场大概就要停了。
“吱呀。”
夜晚,风雪交加,就在整个人淮王府的人都睡下的时候,主院的屋门被轻轻推开。深夜,只见相容提着那盏灯走出来,跨出房门然后转身轻轻遮上门。
夜晚徐行,灯火幽幽,他的影子被拉长,行走间,长斜的映过抄手长廊,带着咳声他一直往前走着。
“咔嚓——”
踩着雪,他一路来到了后院。这里还是老样子,偏对着后门的老亭檐顶上落满了雪,前些日子相容找了个由头让二串和几个身强力壮下人去王府的库房里抬了几扇梨木的亭门,改了一下敞露的老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