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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晓】炭香(29)

作者: 米开朗基罗.疼 阅读记录

兰陵墨蓝色的晨光淌进卧房,仿佛一汪死寂的湖泊,能将没有防备的异乡人溺毙其中。

霜华被晓星尘丢在榻上。而道人自己则肢体颇不协调地一屁股摔回了被褥里,用苍白的掌心死死捂住了那张因休息不好而泛着蜡黄的脸。

晓星尘吸了一下鼻子,觉得眼睛又酸又疼。

他的眼睛回来了,只用了一场梦的时间。压在颈下的霜华,清晰无比的视线,都和从前他所拥有的一样,可无论是身上披着的衣服,还是角落里脏得看不出底色的宋岚,周侧的事物无一不在提醒他这里曾发生了什么。

卧龙旮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晓星尘再清楚不过。他虽不蹚仙门世家的波澜浑水,可四境之内,凡人们能说出来的地方,十个里有八个都是他所知晓的,卧龙旮所幻化而成的精怪实为一位野神,了人愿景,收取报酬。曾有人许愿一夜暴富,果然就在赌场里走了大运,赢得那叫一个炮火连天。可这人由于惊喜过度,心肝儿一时承受不住,居然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报酬不限样式,没有定数,全凭这野神的性子情绪,光怪陆离,甚是瘆人。

但依旧有不要命的挤破了脑袋要上山许愿,争先恐后。上卧龙旮只有一条道,寻不寻得着这山上的神仙也赖人气运,于是便有许愿者在这条漫长的路上相互厮杀,抢夺机会,将人类见不得旁人好的阴暗劣根赤条条地剖露出来,丑陋不堪。

然后欧阳家就出现了,为矫当地风气,也为让这群亡命之徒悬崖勒马,他们动手修筑不动阵法。这座邪山察觉到不对,便掀起狂风,刮起暴雪,卷得欧阳家瓦木纷飞、不得安宁,到最后阵法修成,几十条人命便也就这么折进去了。

薛洋硬闯阵卡,难道能是想要一睹邪神作祟的风采吗?自然不,他有脑子。

晓星尘放下手,喘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外袍。

谁都比他知道得多,谁都要瞒着他。

“这位仙师,这是没有睡好吗?”店小二端着给要其他客人送去的洗脸水,路过时正巧碰上准备出门的晓星尘,被他下眼睑吊满半个脸的鸦青吓得差点把盆给掀飞,“厨房煮了新到的牛乳,要不给您盛一碗?”

“多谢小兄弟,我正要出去,就不必麻烦了。”

小二看着他多走一步都可能一歪身子厥过去的虚弱模样,迟疑道:“仙师,您这样出去不会出事儿吗?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

话音未落,一张长板凳便横空朝小二的面门扫了过来,晓星尘眼疾手快,伸手一捞便带着小二矮下身子。板凳在他们身侧的白墙上撞了个稀巴烂,墙面凿出了一个大窟窿,白粉糊了小二满鼻子满嘴。

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倒也不是冲这店小二。楼下闹事的人掷出去一张板凳还不够,伸手便要去拽同他起冲突的人的衣领子。

“真是要了亲命了,大早上的真是晦气,怎的又是这小流氓?”小二呸干净嘴里的脏东西,连向晓星尘道谢都没顾上,把手巾朝肩头一搭就要去张罗人手帮忙,但等他连滚带爬地跑下最后一级台阶时,那理着板寸的肇事少年已经被晓星尘卸了关节,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少年左眉梢有一道刀疤,疤下一双灼灼的眼睛怨毒地盯着压制住他的晓星尘,脸上却是笑着的:“哪里来的小白脸!”

晓星尘只是淡淡地扫了少年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并不受什么影响,将人捆好后抖干净沾了灰尘的衣摆,挽好拂尘,照样出自己的门。

又不是他。

不动声色的失望与焦躁又开始在他的眼底暗潮汹涌,比平日里更甚地敲打着他的脑颅。

也许是因为他恰好在兰陵,也许是因为他正巧又看见了与薛洋相似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又做了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梦。他的确精神状态不佳,小二说得没错,可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年,早就不算什么新鲜事。

三年里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见人砸摊便赶着往上冲,听闻杀人分尸纵鬼行凶之类的事情不等别人来求助,他自己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飞赴现场擒拿凶手,从前他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薛洋这恶徒开窍从良,现在就有多希望凶案现场能出现那张乖戾张扬的笑脸。他凭着一腔恨意驱使自己不停前行,怨薛洋辱他挚友,滥杀无辜,毁他清誉;可当这些错综的缘由都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而逐渐沉淀的时候,晓星尘惊慌地发现,自己最恨的,其实是他的不辞而别。

这让晓星尘害怕,却是不承认都不行。

可薛洋要辞什么呢?他本就没有理由要同自己说明离去原委,自己于他而言也当不是什么不好割舍的东西。

但晓星尘就是恨,恨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只恨不能即刻把他摁在地上、将自己记忆里的所有空白都向他问个清楚明白,问他凭什么逃得这样畅快洒脱。每当这个时候,晓星尘才会恍然——哦,他自以为心如止水,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于他而言似乎并不那么贴切。再偶然听得旁人提及曾经的明月清风性若蒲苇心若磐石如何如何,他只得捏紧裹得严严实实的霜华快步离开。以往令他自豪的夸赞,现下听来却更像是天大的笑话。

“劳驾,可曾看见一位笑容可掬、左手缺根小指,戴着一只黑色手套的青年?”

——有关于你的故事,他都爱听。

“话说明月清风傲雪凌霜二位道长双剑合璧,霜华凛冽、拂雪铮鸣,击得百足妖兽形魂俱灭,剑光流转,亮彻天际。”

“......谁曾想好景不长,二位道长因故生出嫌隙,从此分道扬镳。”

醒木“啪”地一落,听书的客人皱眉摇头,口中啧啧叹惋明月清风傲雪凌霜结局悲惨,手中端着的茶也吃不进了,纷纷为二位道长怅意难平。

“这结局我喜欢。”

一个不一样的声音从角落里冒了出来,伴随着瓜子壳儿被嗑开的脆响,那个声音又似是十分中肯地点评道:“四处管旁人闲事,狗拿耗子,当英雄当得昏了脑袋,就该是这样的结局。好,好极了!”

有人不服,同他理论:“小公子,可不能这样说。如何能说是多管闲事呢?晓星尘道长和宋子琛道长锄奸扶弱救济苍生,是顶顶的大好人啊!”

“那若是某个恶人害得你体无完肤,你为报仇杀了他全家,这两个道士判你滥杀无辜,要将你捉拿归案。这又当如何算?”

维护两位道长的人一句话噎在嗓子眼儿,竟是说不出来了。

善恶是非曲直,总是相对而言的。对自己好的就是善,对自己不好的就是恶,所谓善恶,无非是大多数人自以为是定下来的一个标准,不牢固、易撼动,只要大多数人愿意,黑里藏着的那一点白完全可以被悄无声息的抹去,对于白里泛着的大片的黑,也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嗑瓜子的动静停了下来,那人见自己的话再没人反驳,笑骂一声没劲,起身冲台上的说书人丢了粒碎金子:“故事好听,这样结局的故事应当多讲,好给那些看多了侠士行走江湖最终抱得美人归之类烂话本的傻子洗洗耳朵。”

若好人的结局个个儿都是美满团圆,你叫恶人怎么办?

“好人,注定是要落在恶人手里的。”

——这是一场无声的捉迷藏,他不想那么简单就被你找到,这会显得他无能;可他又迫不及待地等着你找到他,你拍拍他,我敢保证,他会傻笑着回头抱住你,说,不玩了,逃不动了,你也别折腾了,我们回家。

晓星尘手上一抖,抓在手里的苹果滚回了苹果堆里。

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熟悉、遥远,却也并不是遥不可及。

就在寻常巷陌,就在兰陵城中,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

霜华在剑鞘中颤抖,在无声地嘶鸣,惊起他脑际中昏沉蛰伏的鸥鹭,打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静,灼灼炎炎,烧穿兰陵凉薄的秋日,烫进晓星尘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