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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字谶(157)

作者: 梨花醉 阅读记录

时间就像手里的沙,不知不觉悄然流逝着,转眼已是春暮。李世民终是得了闲,见宫内已是茑歌燕舞,满苑春色,心情大好,便在花苑的凝香堂里设晏群臣,饮酒赏花。我也被唤来斟酒侍晏。

凝香堂座落在一片纷红骇绿之中,海棠花开一片灿若云霞,垂杨碧柳莹莹流翠,粉桃红杏列作锦屏,花茵草绿铺为绣褥,流水鸣琴,曳着微微春日天风;三三两两的彩蝶梭游花间,扑着美丽灵羽交错纷叠。

堂内左右各有三层花架,雕花彩槛。各种碾玉、水晶、鎏金、官窑等花瓶内插着照殿红、御衣黄、丛中笑等名花近千株。时时流入的熏风带动一殿花香阵阵。

此刻众人正围坐在堂中紫檀镂云纹圆案就“春日舒怀”一题吟诗联句。我和几个宫人站在四角服侍着,偶尔看一眼略显清恙的长孙无忌,他眼睫微垂,并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一身随意素衣,苍白的脸色更显洁净俊秀,不像将军,倒更像个沉稳书生。恬淡自若,只眉宇间略凝着一丝落寞。

这还是我进宫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见他,景不同,心境亦不同了。还好,李世民并没有过分的为难他,他现在虽不是右仆射,可还是吏部尚书、武候将军。

正想着,主位上的李世民也是一身家常的青绮凌滚边宋锦袍,只用金冠束了发,极尽洒脱随性。执觥轻啜了一口荔枝绿后,首先吟了句:

飒飒东风细雨来,举眸已是百花开。

下首的高士廉紧接着跟了句:

青青长天无穷尽,滚滚绿水荡波澜。

萧瑀拈起发白的两撇胡须慢慢吟道: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魏徽一沉吟,转韵续吟:

花谢花开复数载。旧事如烟锁江南。

归燕独自楼头立,望穿目故人何在?

房玄龄呵呵一笑,极尽慈霭的道:“魏大人已是一腹伤怀了,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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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也来一舒感慨。”随笑着接道:

白云千载空悠悠,日暮春晚不胜愁。

年年宫墙花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

长孙无忌自饮了几盏,已是面色微红。见众人已诵了一圈,才毫不拘泥的饮了一大觥,轻拭了嘴角慢诵道:

春风依旧拂我面,却是人去楼已空。

万般风情与谁倾?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

他这么一吟,似是结尾了,众人倒不好接了。李世民转着酒盏轻然笑道:“好好的吟春赏花,却诵到这般凄惨境地。沈宫人,你给扳过来。”

我见他唤我,微一怔,随即应了声“是”,众人不禁都转过头看向我。我低首想了想吟道:

回首江南四月间,茑茑啼声百花鲜。

高柳鸣蝉相和瑟,烟雨轻打满塘荷。

谁知虞世南却随口接了句:“踏遍世上功名路,几多游子陌路愁。数载离乡渺茫茫,忆当初少年轻狂。”

一瓣桃花轻盈的落在长孙无忌一身洁净的素衣上,他轻轻拂落,然后失声一笑:“天涯倦客心归路,满眼不堪三月暮。酒醒处往事愁肠,思故人,在何处?”

我眼角潮湿,看到他眼里一闪即逝的忧伤,知他是借诗说事,借酒浇愁。瞥见李世民正在看我,正想着如何翻案,听那边房玄龄已接口:“笙歌散后酒初醒,归来去鬓发如霜。”

氛围又已伤感起来,我略一思索又借用苏轼的《南乡子》翻过道:“他日功成遂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别有肠。”

“好”随着众人喝了一声喝彩,李世民也笑着收了尾:“万古恩仇逝水流,笑看斜阳几度红。闲来执毫箸春秋,人生何处不风流?”终算是做了个洒脱而完美的收稍。

此刻紫色的霞光已自半卷的帘栊射入,东风穿帘而过,夹着几片悠悠飘落的落英,堂外间歇着几声婉转的莺啼,一堂春色尽收眼底。

众人连续畅饮了几觥,兴致正酣,李世民又唤来华裳舞姬,伴着鼓瑟轻歌,舞动着滟滟碧袖。

华堂绮筵,玉盏春宵。而这一切似乎都半点近不得长孙无忌的身,他只是一盏一盏径自畅饮,在这繁华热闹中显得那么沉静却又那么寂寞。他神情淡漠,用冷漠筑起了一座墙,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也与我隔绝。

日落西沉,微显凉意,宫人们将四周卷帘落下,掌灯的太监也已把玲珑剔透的宫灯逐一点燃。众人皆是酒酣耳热的行着酒令。

随着一云鬓高耸,额上贴着翠色花钿的俏丽女子上场,众人才渐渐静了下来,只凝神看她摇摆纤腰跳着凉州,娇艳的粉裳衬得她就像一朵初开的碧桃,肤如肌雪,桃腮如晕,小小的鸭蛋脸细眉弯弯,杏目凝水,目光顾盼流转间,足以倾倒众生。

乐歇舞止,她却不退下,只盈盈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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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接过我手中的白玉龙首壶,袅袅婷婷的到李世民身边为他斟酒,纱袖口处露出一双如象牙般的纤纤玉手,然后按序依次斟来。

候君集半张着嘴,一双眼睛像胶一般粘在她的娇颜上移不开,此刻不用饮酒,他已醉得一塌糊涂了。那女子却只是佯装不见,嘴角微微含笑,两颊明艳如霞,婉若一朵烟笼的桃花。

我暗道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一个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连死都不怕的人,却终是要拜在这石榴裙下礼敬心香。

李世民扫了眼候君集,叹道:“朕身边的臣子大多都有娇妻美妾在旁,唯独房玄龄。才高八斗,本应配个美人才是,可偏偏家里有个独眼妒妇。”

房玄龄闻言忙恭谨的晗首:“谢皇上美意,可贱内对臣有恩,臣曾对天发誓,永不相负。”

我心里一动,永不相负,多么熟悉?我知道李世民所说的那个独眼妒妇,是房玄龄的结发妻子卢氏。在房玄龄原还是庶民布衣之时结为夫妻。后来房玄龄得了一场大病,已是奄奄一息,见妻子年轻秀丽,便将其唤到榻前说:“我已时日不多,我死后,你不要为我守志,趁年轻再寻个良人,以度终生。”

卢氏闻言顿时落泪如雨,二话没说便出门自挖了一只眼睛,捧着到床前道:“你看我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还有谁会要我?我这辈子生是房家的人,死是房家的鬼。如老天有眼,就让你吃下我这只眼睛后病愈,否则,我也绝不独活。”

房玄龄和着泪吃下了夫人的眼睛,结果病就真的好了。后来他跟随李世民打天下。李世民念他有功,有一次赐了两个美人给他。可却被卢氏豪不留情的赶了出来,居然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李世民当时大为光火,便将其唤来问罪。

卢氏也知此祸不小,勉勉强强地跟随房玄龄来见李世民。李世民见他们来到,指着两位美女和一坛“毒酒”说:“我也不追究你违旨之罪,这里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条是领回二位美女,和和美美过日子,另一条是吃了这坛‘毒酒’省得妒嫉旁人了。”房玄龄知夫人性烈,怕夫人喝“毒酒”,急跪地求情。李世民怒道:“汝身为当朝宰相,违旨抗命,还敢多言!”房夫人见事已至此,看了看二女容颜,知自己年老色衰,一旦这二女进府,自己迟早要走违旨抗命这条路,与其受气而死,不如喝了这坛“毒酒”痛快。想罢举起坛子,“咕咕咚咚”的将一坛“毒酒”喝个精光。房玄龄急得老泪纵横,抱着夫人抽泣。可卢氏饮过后,却一抹嘴问道:“皇上,这毒酒怎是酸的?”

李世民“扑哧”一乐道:“醋,嫣能不酸?”言罢,众臣子皆是一起仰头大笑。原来那坛装的并非毒酒而是晋阳清源的食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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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无毒。李世民见房夫人这样的脾气,叹了口气道:“房夫人,莫怨朕用这法子逼你,你妒心也太大了。不过念你宁死也恋着夫君,朕收回成命。”房夫人料不到自己冒死喝“毒酒”得了这么个结果,虽酸得伸头抖肘,但心中高兴万分。房玄龄也破涕为笑。自此留下了这一段佳话。

我总在想如果李世民需要我为他献眼睛的时候,我也会豪不犹豫的给他。可他会像房玄龄一样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吗?

兀自想着听李世民已一摆手道:“罢了,罢了,朕知你重情重义,也断没有为难你的道理。长孙无忌府上也甚是冷清,是不是也该添个妾室了?”

长孙无忌也不抬头,澹澹一笑:“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可这儿女情长实是累人,还不如与酒为伴,逍遥自在的好。”说完端起酒觥一仰头倒进口里,便踉跄着起身离席,衣袖显些拂掉案上的玉盏,被旁边的房玄龄一手扶住,显然已是醉得不轻。

李世民向就近的崔若示意一下,她忙上前搀住长孙无忌的胳膊,却被长孙无忌一把甩开,径自出了凝香堂。

李世民失声笑道:“想这如此佳人,却无人识得。”说完一睃候君集:“候君集,你已丧妻多年,朕就将这个灵儿姑娘赐给你如何?你可看得上?”

候君集眨着豆大的眼睛,受宠若惊的愣了愣,忙起身跪下谢恩。

我却闷闷在心,这女子实是可怜,就这样当作东西一样让李世民给了别人,连她愿不愿意,都不问一声。而面前的这个候君集又黑又瘦,稀疏的吊稍眉,三角眼旁已有了细密的鱼鳞纹。实是可惜了这样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