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满(37)+番外
阎徵选的冰酒很合时方满的胃口,他喝完杯子里的酒后,自己拿过瓶子又倒满,慢慢饮起来。酒精麻痹人的警惕性,时方满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拖着腮看他,阎徵便含着笑意,语气轻缓地讲给他听。
“我妈那个时候年纪轻,生了孩子也不想养,阎校元要把我抱走,她却还不愿意。”
“她说她寂寞。”
“我从小就喝奶粉,她不喂我,说自己会变得不漂亮;我一直都自己睡,她不陪我,说自己睡眠浅,会睡不好;我经常一周都见不到她一面,说不上一句话,她说我太小了,聚会逛街旅游都不能带上一个会哭会闹的小娃娃。”
“可实际上,我真的很乖,哥,你相信吗?连幼儿园最听话的小孩,你这辈子见过最乖巧的小孩都没有我那个时候乖……”
“可她说我吵闹,却又说她寂寞。”
“她看着保姆喂我喝奶粉,喝完了便敷着面膜过来给我颗糖做奖励,我半夜睡醒后跑到她屋里找她,她醒的很快,开了灯发现我没穿袜子,便拿手帮我捂脚,她出去玩从来不带我是因为阎校元不认我,她爹妈甚至不知道她给人家做小三给人家生孩子,她带我出去,得装作不是她生的,让我叫她姐姐。她不喜欢那样,好像我是没爹又没娘的孩子。”
“她不像许多母亲一样待我,但她是喜欢我的,”阎徵笑着摇头:“可我以为她讨厌我,所以我告诉自己,最喜欢的人是家里那个会给我做饭,会陪我睡觉,会带我出去玩的保姆。”
“而在我妈跳楼之前,我也不知道她其实喜欢我,而我也应该喜欢她。”
“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住进了阎家,六岁的时候,我要去上小学,阎校元认回了我,隔了几年,阎礼他妈跳楼,我妈也意气风发地走进阎家的大门,距离那天往后数一年零八个月又二十三天,她在下午两点半,太阳最毒的时候从同一扇窗户中跳下去,于是有人拿了一挂鞭炮放门外,庆祝恶有恶报,报应不爽。”
“我后来住在家里,每天下雨的时候都会想到她,她跳下去的时候大概是刚剪完绣球花枝,衣服上还落了淡蓝色的花瓣,雨下的很小,溅出来的血浆和脑浆,或者就是雨水,那些液体混在泥土里面我也分不出来,但总归是只是很浅的一层,遮不住那几片花瓣,顺着水流就冲到我脚下。”
“阎礼他也在哭,哭得比我还大声,阎校元离了很远,不敢过来,就站在外面挥挥手,喊着儿子儿子,救护人员推着我过去,但我其实不想走,我看到了,他看的不是我,是吓得颤颤抖抖,一直在哭的阎礼,他说话的时候只盯着那一个方向,招手冲着的也只是那一个方向,连一眼都没有瞥过来。”
“她的眼光很差,做人的水平也很差,死了的时候,亲戚朋友因为她做狐狸精逼死原配的事和她断绝了关系,阎校元也开始欣赏起那些更漂亮而且更年轻的女人,而我,我讨厌她的存在让阎礼整天骂我,打我,而且最讨厌的不是他骂得又多凶,打我的时候有多疼,而是因为他那么义正言辞,我却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但那天,她死了,我被人推着从她旁边离开,突然就一点都不讨厌她了。”
阎徵道:“我和她一样,她怕寂寞,我跟她一样怕。”
“有家里人才能不寂寞,有喜欢才能不寂寞,她死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已经晚了,我没有可以称得上喜欢的人,唯一一个喜欢我的家人也不在了。”
过去不是值得诉说的故事,但他隔着一方堆满蛋糕和鲜花的桌子,和那个人的视线相交,便毫无保留地把真实的过去袒露出来。阎徵在书里看到人说过,契合的情侣必然是互补的,像是凸出的肋骨和空缺的心灵,最终拼合成两个完整的人和一份幸福的人生。但他从自己生长的城市里的大街小巷走过,每一天升起的日光和每一眼见到的风景都是那么灿烂,和他沉默又阴沉的内心截然不同,那些太过灿烂的光芒无法填补日积月累的阴冷,像他这样的人,反倒会嫉妒疯狂,会迎合伪装,越亮的地方就越是他展露笑容表演生存的舞台,和他契合的拼图只会成为台下的被愚弄而欢呼的观众,直到有一天戏台垮下,他演不动了,谎言被拆穿了,拼好的人生破碎成两半,每一片都扎在他冰凉冷漠的心上。
他要的温暖,时方满给予的温暖,是地下室里透出来的灯光,从通风口里逸出来的花香。与世俗不同的特殊身体,从不谈及的家人,时方满被厚厚的镜片遮掩住的眼里是和他一样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