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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冰(18)

作者: 符黎 阅读记录

“我应当去瞧一瞧他。”裴耽低声,“听闻他跪了两夜。”

吴伯道:“下午已有圣旨送过去,着他不用跪了。”

裴耽道:“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天这样冷。”

吴伯道:“也许他休息了。”

裴耽静住。

“我本来邀请了他的。”他的声音愈加地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若不是圣人搅和,或许他今夜会来的。全国的贡使都在……”

吴伯看他半晌,不说话,叹口气。

或许奉冰因为此事不能来,反而给了裴耽别的希望。

他总是这样的,很固执,总要把自己一意孤行的猜测一直推论到尽头。

裴耽将自己的脸笼入手掌中,呼了呼气,万物都模糊了。他揽着大氅往里走,有的宾客已经回家去了,剩下的要么在推杯换盏说醉话,要么已经径自睡下,由家丁扛到后头的客房去。裴耽自己也喝了不少酒,面色红扑扑的,他站在张灯结彩的厅堂门口,半晌,突然转身,“我要去瞧他。”

吴伯拦不住他,他从酒楼后头牵出自己的马,利落地上去了,便是一挥鞭。马蹄声响彻了暗夜,但他如今是宰辅重臣了,就算扰人清梦,料也无人敢弹劾他。

夜凉如水,他闻见对面奉冰的身上也散出一股酒香味。

奉冰一定被他吓坏了。他刚刚才害奉冰受了两日两夜的罚。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要上前,奉冰的身影像一个幻梦,像梦中浮出的转瞬即逝的泡影,他正想伸出手去——

就往那水沟里摔了个结实。

左脚疼极了,刹那间像骨头都错了位,但他执着起来会忘记身体的疼痛,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把奉冰逼入了角落。

奉冰连忙去关了门,回头便骂:“你是被降头了吗!”

裴耽大咧咧坐在案桌边,见到那一瓶启了封的黄酒,便笑,“你喝了多少?”

奉冰道:“你走开。”

裴耽却瞧着他,“夕晖楼的葡萄酒,据说是西凉州的贡物,经胡商辗转卖与夕晖楼的,我今日问了西凉州的使者,他说味道醇正——”

奉冰将桌上黄酒收了,“三公鼎足以承天下,贵人自当饮贵酒。”

他在过去,也并非没有喝过进贡的酒,没有享受过高高在上的荣华。他再是不受宠,到底是帝王之子,二十多年来吃穿用度绝非寻常百姓可比。

但那已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不想说太多,在裴耽面前,仿佛多说就会多错。其实区区夕晖楼的葡萄酒,有什么稀奇?

裴耽看着他动作,笑影渐渐淡去,脸色却有些发红。他忽然开口:“你在牢州有女眷?你娶妻了吗?”

“什么?”奉冰一呆,旋即抬头,带了怒意,“裴允望,你跟踪我!”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在黄氏医馆前找上自己!

裴耽一手撑着脑袋,凤眸微微眯起,轻笑,“你真的还能娶妻?我不信,你能满足女人吗?”

奉冰站在地心,方才饮下的酒的热力都散去了,此刻他手足发凉。

裴耽看他半晌,蓦地又转过脸去,“那个陈璆,你以为是什么好人?玩惯了风月的公子哥而已,性子又怂不肯上进,只消几句话就能把他的胆都吓出来……我劝你不要与他走太近。”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奉冰的声音极冷,这像是他所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你害了我前半辈子,如今还要来作祟么?”

裴耽没有回答他。

他如今就算只是个怨鬼冤魂,也一定要来作祟缠着奉冰的。更何况他不是鬼魂,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知道只要自己想,奉冰不能逃离他的手掌心。

可是他也有些懊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错再错,往错误的河流上随波逐浪地漂荡。

他控制不了喝醉的自己,他不应当来的。

“你不要,”他迟钝地开了口,“你不要生气。圣人已经知道我们,余情未了——是我,是我对你,余情未了——冯乘的案子就这样彻底结了。如今赵王颇得人望,太子又还太小,你回到长安,局面更加复杂,圣人不会轻易动你。圣人的问题在于优柔寡断……这些年来,我始终想为你平反……”

奉冰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听一个醉鬼给他分析朝中局势。裴耽却忽而身子前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奉冰惊得要甩脱,却被他握得更紧,青年的手滚烫,令他憋闷不堪,竟不停地咳嗽起来。他背过身去,咳嗽令他脊背都弯下来,喉咙里有一口浊气,怎么也咳不出,苦风把食管都要刮破了。

裴耽慌了,松开他的手便要去找茶水,却忘了自己脚伤,左足一拧,又跌倒在地。

他的脚动弹不得,疼得龇牙咧嘴,奉冰却不管他,径去开了门,沙哑地唤:“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