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柔说到这,不知为何,又想起从前王崇的一些教导,禁不住眼泪朦胧。她知道不能在儿子面前再哭,想极力忍住,但忍不住,不得不偏头仰头,背向王峙。
王峙心中酸楚,渐渐红了眼眶。
他也怕在阿娘面前落泪,急忙告退出来。更不敢在灵堂上失仪,未找裴爱,就匆匆绕到后面。
他一路往后走,越幽静处越躲避,从湖上走廊桥度过,九曲弯绕,心思也兜兜转转,心想自己口口声声,说是就事论事,断案对事不对人。可王近与他说了五石散的事,他便嫌隙上了王崇,未查明真相,反倒一直躲避。
就事论事,其实他也没做过。
王峙脚下仿佛被牵了无形的绳子,经过湖心亭,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停留的意思。
渐渐往前,竟鬼使神差靠近书房。
冬日冷清,叶落枝枯,独那几只翠竹,郁郁犹青。
王峙想起近来十年,他每回离家归来,十之有九见的第一位亲人便是王崇。十年百面,其中大半都是在这书房。
每每他在外头候着,朗声禀明“阿翁,孙儿峙叩见”,王崇慈爱的声音便会从里头传来外面。
阿翁总说:“魔奴,进来吧。”
然后他进去,阿翁就坐在屏前案后,含笑注视着他。
王峙想到这,竟情不自禁双膝曲折,慢慢跪下,如从前一般:“阿翁,孙儿峙叩见。”
门庭如昔,甚至连帘子都一如往常半卷着,干干净净,也没积灰,一切都好像那帘后房内的人仍在。
王峙跪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泣不成声。
他哭了一阵,却不知方才走过来时,被裴爱睹见身影。她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寻他。
裴爱在远处,并不知王峙在哭泣,只看他跪在地上,背佝偻着。裴爱不知书房原委,只觉眼前的王峙,是她看过的最柔弱的王峙。
她加快步伐走过去,近了,才发现他在哭,裴爱连忙近前蹲下,要牵他的手,王峙却把她的手推开。
他侧身,偏头,躲着与裴爱对视,甚至躲着不让她瞧见他的脸。
裴爱再次去扣他的手,已经抓住了,纤指从指缝间穿过,王峙却生生抠开,出手。
他不说话,喉头滑动,目光已从半帘内室光景,转向外面那半池枯荷成苇。
鹅倒是耐寒,只要湖面不冻住,就成一列不紧不慢划过,形成如影的涟漪,湖面很快恢复平静。
裴爱猜测,王峙应是想自己静一静,便蹲在旁边,不在动作。
她在他身边,却仿佛不在,贴切的说,应是他身边的一缕气息,不影响,但常伴。
半晌,王峙突然转过来,眼眶红红,喊道:“阿爱!”
接着扑到裴爱怀里,嚎嚎大哭。
裴爱默默无语,抚摸他的后脑勺,又抚他的背,同样紧紧回抱住他。
裴一教她老庄里的名篇《至乐》,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生死如一。
裴爱的阿翁去得早,那时她只七、八岁,记得裴一真如周庄一般,鼓盆而歌。那时裴家办的最后一桩丧事,全家无一人哭泣,除了裴夫人脸色有些郁郁,其他人全被台上裴一亲自演的滑稽戏逗笑。
她不能强求所有人家,都如裴家般通透。裴爱努力使自己代入王峙的位置,努力去感受,竟渐渐也觉出了伤心,落下泪来。
她懂了。
不言不语,却肢体上愈发温柔和体贴。
良久,王峙从她怀中挣脱出来,裴爱给他递帕子,王峙接过擦了,脸上渐渐浮起愠恼之色。
倒不是愠恼裴爱,而是愠恼自己。
王峙望着裴爱:“方才的事情,你以后要把它忘了。”
这算是他头一遭轰轰烈烈的哭鼻子,太丢面子了。
裴爱心想,怎么忘得了。口中却笑道:“好、好,都忘了。”
王峙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回去帮忙吧。”
两人重回灵堂帮忙,不一会桓超归来。王峙观察,竟真如王道柔所说,他忙里忙外。
王峙裴爱从建康回来的晚,之后不过两日,就到了头七出殡。
建康的讲究,是要丑时发丧。眼下是冬天,灵柩从王宅抬出来时,外头黑都未亮,甚至能看见淡黑色天空上还未隐去的一两颗星星。
王峙随在灵柩后头,抱着王崇牌位,刚踏出宅府大门,门外的景象就令他大吃一惊。
外头全是灯笼,一盏盏一队队,整理列在长街两边。
每一盏灯笼就是一个人提着,满朝文武都来了,还有许多已经辞官的、告老的旧臣——几乎所有与王崇共事过的人,都自觉来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