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196)
他知道自己依旧在意钟淮廷,但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早在三年前,他就做好了一辈子不见的准备。甚至在前线的时候,这个人几乎都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不是刻意忘掉,而是真的没想起过。
他以为他已经不在乎了,至少感情变了,但似乎不是这样的,再次见到那个人、听到与那人有关的事,他连呼吸都与平时不一样了。
咸涩的湿意从头顶顺着面颊一点点滑进味蕾,他被自己的反应弄得哆嗦了一下,掏出布帕,皱眉将额上的薄汗拭去。
没事,没关系。
他安慰自己。
其实,换成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战友,经历这种事,他都会恐惧会紧张。他杀业虽重,但苏家终究是信神佛的,他苏清雉杀的也都是该杀之人。事实上,他生来就是这么一个饱含着同情与悲悯之心的人,他所造的杀业,也是为了停止杀业。
这是他不自量力的济世情怀,是他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与钟淮廷无关。
胡岸的临时处所很快便到了。
车子靠边停下,苏清雉推门走下来,午后的太阳不算烈,反而晒得他表情愈发凝重,其实这次行动他根本毫无头绪,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做。
他是跟着梁文坚来出任务的,任务是刺杀,可是对于胡岸,他还是想再争取争取。
胡岸虽不合时宜地反共,胡岸的很多想法虽让他不敢苟同,但就像石宛因所说的,胡岸并非真的叛变,一切都是日伪的反间计。
不管是出于多年的师生情谊,还是为了胡岸出色的特务能力及其对反伪抗日的贡献,亦或是为了自己日后在军统更好的潜伏,苏清雉都需要胡岸活着,活下去。
“就是这里了。”梁文坚谨慎至极,车子也停得远,直带着他拐过了七八条路口,才终于到了地方。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一条破旧的小巷子,巷口只有零星的几个流动摊点,大概是没人,小贩们也懒得叫卖,街边铺面关的关倒的倒,好多户门口还贴着大大的封条。
前前后后的几乎看不到人影,倒是有条大黄狗趴在街角“斯哈斯哈”地吐着舌头。
“南京还有这样的地方呢?”苏清雉头有些疼,艳阳混着尘土都蹦进眼睛里,连周遭景象都变了颜色,灰蒙蒙的实在是不好看。
“你才待几年啊。”梁文坚也眯着眼睛,完全把他当成了江山长大的周敬水,“南京你不知道的地方多了,胡岸个老狐狸,专门往这种没人的地方钻,我费老大劲才找到。”
苏清雉有些燥,直视着面前扭曲狭窄的巷道,低声问:“那他人呢?住哪一间?还有那个钟淮廷呢?”
“我在这里。”
朗润的声线划破烟尘,苏清雉循声望去,钟淮廷一袭简装,挺拔的身影自暗处而来,身后跟着两位同样着装精简的人,大概是他随他而来的中统特务。
他们看着钟淮廷,钟淮廷同样也在打量他们,难得地有些不悦。
“你们是来参加舞会?穿成这样就过来,别忘了前几次刺杀是怎么失败的。”
苏清雉下意识低头,才注意到自己和梁文坚都穿着西服,一灰一白,着实与这处古旧落魄的居民区格格不入。
他想反驳说自己并没准备来执行任务,是梁文坚临时拉着他来的,但想想,最终还是闭嘴了,穿成这样过来,总归是他的不对。
可梁文坚就不一样了。
当惯了处座的人,怎么说也算是呼风唤雨,被委派到地方来却还要受这种气,更遑论是被中统的人说教,躁动的心瞬时被点燃,“所以才请你们来帮忙啊,怎么?我出个任务还得特地赶制一套衣服?我们总部可不像你们南京区油水多,我他妈的连制服都做不起了。”
一提到衣服他就横眉竖目的。苏清雉想起他方才确实说过重庆那边更换服装的问题,说到自己做不起一套新的中山装时,那整张脸都皱得像泄了气,看样子是真的苦制服久矣。
他身上那套西装也是穿了许久的样子,袖口都磨破了,灰色的布料也不见了原本的色泽。
“行了行了,确实是我们的疏忽。”苏清雉拍拍他示意别动气,转而对上钟淮廷的脸,“来都来了,就别挑刺了。我们军统请你来是帮忙的,做得好了,穿什么都一样,别胡岸没解决自己人先吵起来。”
说的时候,苏清雉目光忍不住飘向他的脑侧,很想掀开他的帽子看一看,脑海里,梁文坚那句话一遍一遍回响着。
『子弹,擦着脑袋就过去了,满脸都是血……』
然后,钟淮廷纯黑色的瞳孔慢慢转过来,定格在他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湿气,没有说话。
梁文坚心里不爽,却也没说什么,拂开苏清雉的手,对着巷子里问:“盯好了么?确定没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