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咎(202)
但其实苏清雉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只能感觉到他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的嗓音在抖,手也在抖。
那话里带着湿气,不知是不是来自屋外的雨,既像是讨饶,又像是哀告,灼热的情绪几乎要将苏清雉生生洞穿。他僵硬地立在原地,手腕被钟淮廷牢牢攥着,根本不知该作何回答。
钟淮廷大概是陷入了一种要命的困境,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可是没办法,面对着苏清雉,他惯常的岿然笃定便都喂了狗。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甚至连任务都忘了,他只想挽回自己的爱人。
泪是滚烫的,氤氲在眼框里,刻在心底的字眼便也跟着脱口而出。
“‘金钗’同志,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知道你怨我,我也想过不再来打扰你,我努力过,我真的努力过!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理智!我做不到克制!只要与你有关的事我通通都做不好!
“我根本没办法面对着你,还装作无动于衷。
“我知道,我都懂,童礼的事情你一直很在意,我曾说过等胜利了就告诉你,但现在,现在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金钗’同志,你听着,保护童礼,保护‘旭夫’,是组织上交我的任务,我从未喜欢过他,但是他的身份事关机密我一个字也不能透露。但是,我没有骗过你,从来没有过,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苏清雉呆愣地面朝钟淮廷的方向站着,借着虚虚透进屋内的光,他看到了钟淮廷轻轻开合的嘴唇。
『我从未喜欢过他。』
『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钟淮廷的话竟像是梦魇,“嘭”的巨响,连带着心底传出的枪声在他颅内轰然炸开,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巨洞,针扎一般的疼痛随之而来。
熟悉的痛楚袭来,脚底虚软,他无力地扶住桌案,堪堪支撑着自己不再倒下。
斑驳的光影,绮丽的幻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掩映在灰紫色烟霞下破败的城楼、是星河璀璨的街市和庙会、是被火舌吞噬的小兔灯、是漆黑冰冷的枪口中,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向他射过来的子弹……
他身形摇晃着,几乎就要站不住,瞳孔剧烈地收缩,他的头好疼啊。
千万只毒虫啃咬的感觉又来了,痛入骨髓。想捂住钟淮廷的嘴,想让他不要再说了,想结束这场彻彻底底的噩梦,可是苏清雉动不了,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像是呼吸都做不到了,只能徒劳地挣扎躲避着。
他的身心和理智都像是与外界隔绝。
可是钟淮廷并不知道,漆黑的苦楚剥夺了他的感官,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辩驳,只想补救。
他也很痛,可是他忍不住,也不能回头。
“我知道,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恨我……但我也不好过,这三年我一直在想你,每天都想你。
“我开始过农历,开始用民国纪年,我明明酒精过敏也开始喝白酒,我还盘下了福寿楼……那时我以为你死了,我便用尽一切方法伪装成你还活着的样子,活成你的样子,但其实,我没想活了。
“可我是个战士,我不能随便死,所以,我就申请去了航天学校,然后去了空军村,我想,如果我能在战斗中坠亡,也不算是辱没了使命和信仰。
“后来,后来我发现你还活着,但我不敢去见你。
“上级召我回南京,我同意了,这次我拼了命的想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活到胜利,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其实,原本我想,天各一方也挺好的,起码我们都在为信仰而奋斗。
“可我没有办法忍耐,我又总想去见你,我的上级批评过我,我知道,我不该这样。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
“我这一生,无愧党,无愧国,无愧信仰,无愧人民,唯一愧对的,就是我的‘金钗’同志。
“我后悔了。
“你不要躲我,不要走,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并不是个聒噪的人,就几句话,真的。
“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告诉我,‘金钗’同志,告诉我你说的都是假的,你还是喜欢过我的,对不对?”
他的指腹火热而滚烫,他小心翼翼地向他的“金钗”同志靠近,即使在此刻,他也克制住着自己,冰凉的空气刺得他鼻腔发恸。
可他的“金钗”同志已经陷入了困顿。
此时的苏清雉根本也无法理解他的深情和温柔,却被致幻剂久违的副作用逼得几乎溺毙。
他凑近一步,伸手掰过苏清雉的脸,很强硬地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