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无穷碧(9)
忽地,身后门开了,带起一阵冷风。
面前的菱花镜倒映一身霜雪般的白衣,和披泄肩上的墨发,对方唇色极淡,肤色冷白,碧眼清湛,如一汪凝着秋水的平湖。
看起来不光不凶煞,甚至有些温柔。
上京已陷于胡羯之手,圣人已携宫妃子女逃往洛京,你若往南,一路上凶险万分。
我合上妆奁,听他语气柔和,便轻声回道:可我阿耶病得厉害,自然是要去大城延医的。
话音未落,一股酸楚已冲上鼻腔。
对方窥见了我眼里闪动的水波,微微愣住,紧接着长眉一蹙,低声道:你流泪了。
不用你管。
呵,前几日我还是你男人。
见我哑口无言,他蓦然笑道: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倒真是个好性子呢。
我移开眼,却仍能感觉那双眼在打量我。
之前他狠狠看我,并不会带来这种遍体发烧的羞耻感,如今的目光却似乎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含义,看得我浑身发毛,后背出了层冷汗。
此刻虽不说话,却感觉空气十分胶着。
你……
他刚出声,我便忍不住站了起来。
怎么?
没,没什么。
我默默坐回去,只听对方娓娓道:杀砚杀墨已打探了,要杀你的人是文昭县主,此女同时又是西贵妃最宠爱的侄女。
西贵妃颇得圣人爱宠,不过陛下日薄西山,红丸都吃上了,恐怕时日无多。
你且等等,静待时机。
听他的口风,竟要替我杀人?
我一时震惊,胸臆翻滚,两道热泪便扑簌而下:你,你真愿意帮我?
对方轻笑一声:杀个人而已,这有何难。
不过,你到底是因何惹到了她?
我?我……
我坐于原地,神情茫然。
我曾为了瞿家那一点贤妇的名声,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瞿晃的病母三年,却落得个一无所有,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即便什么也没做,厄运还是一个个接踵而至。
思前想后,唯有惨然一笑:也许我活着便叫她不快吧,人各有命,谁知道呢?
你的好命,还没有开始呢。
闻他这么说,我感激抬眼,却猛然撞进对方深邃乌碧的双目,其中坐着一个女子小小的倒影,那样地纤脆而柔弱。
先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什么话?
我正发呆,却不意身后的人越走越近,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上,霎时间,面前模糊的铜镜中,两人脸儿相并,就如鸳鸯交颈。
我瘸了,你养我吃喝,我死了,你为我收尸。
他说着,口唇微倾到我耳边,吹气如兰似麝。
不会是全然骗我的吧?
第二十一章
我一惊之下,跳起来转身就跑。
这一跑就跑到了院落尽头,此处蔷薇纷乱,满架繁花,我索性往棚下一坐,思绪紊乱。
之前事出紧急,我抓着他硬摁了婚书,如今他愿意,我却不愿意了。
再回想他出手慷慨,随扈伴身,说不得门第比瞿晃还高,我即便一时高攀了,往后也是被休下堂的命……
这么想着,我心下愈发后怕。
眼前再次浮现那张艳丽面孔,却是冷傲睥睨,仿佛我只要反悔,下一瞬就会如摘花一般,轻轻摘掉我脑袋。
我摸着脖颈,仿佛真听到了那一道折断的咔嚓声。
当下正魂不守舍,面前忽然行来两人。
定睛一看,却是杀墨和杀砚。
他们一人肩挑双担,另一人手提高箱,当着我面,杀砚将那红皮箱子置于臂上,轻轻掀开。
却是满满一箱金珠!
我正被那反射的金光耀得睁不开眼,杀砚已退至一边,杀墨放下担子,揭开红布,两边是叠得整齐的一摞绫罗绸缎,用累累金丝绣着花鸟鱼雀,卷草蝠纹。
我颇感茫然:此为何意?
此乃聘也。
……
郎主说了,因出门在外,身上财帛有限,女郎若觉寒微,待回到陈郡再尽力满足。
说罢,两人叉手行礼。
如此,女郎可仔细思量。
第二十二章
两人走后,我对着面前闪闪发光的聘礼好一阵出神。
当初瞿晃聘我,所费不过喜饼一担,金耳珰两只,银镯三对,唯有的几身新衫,还是我自掏了体己去店里做的。
之后三年,便是粗衣陋衫,深居简出,整日与他的病母为伴。
未料有一日,我这下堂妻还能如此得人青眼。
闲坐片刻,日移云动,厚重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在空隙间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天渐渐暗下来了。
不知何时,身前多了一个人影。
对方是独自前来,衣袂缓缓拂开,打着一盏低垂的绛纱灯,灯火照耀之下,眼前一晃,瞧见他一双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