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表姑娘(6)
晏安宁面色黯淡地由着人服侍梳洗,这时一声惊雷恍若在头顶上方炸开,她的脸笼罩在不算昏暗的烛火里,长长的睫毛微颤。
柔白细嫩的手按在心口,伴随着一道道雷声,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心口似的,沉重得难以呼吸。
招儿在一边看得心疼,忍不住上前搂住了晏安宁,眼角微红。
她是晏安宁从晏家带来的丫鬟,她知晓,主母就是死在了这样的一个雷雨夜里。
是以自打幼年起,姑娘就很怕这样的天气。刚到侯府时,江氏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抱着她哄她入睡,后来晏安宁大了,不忍再让身子不好的江氏忧心,便谎称吃了郎中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事实则并非如此。
轰隆隆的响声中,有人影沿着抄手游廊在雨幕中穿行。
是大厨房的厨娘刘瑞家的。
刘瑞家的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外道:“姑娘,这是五少爷嘱咐奴婢送来的安神汤。”
今非昔比,五少爷不仅中了举,还在相爷和侯爷跟前得了脸,是以承辉苑有什么差事吩咐,如今大厨房也都是紧着来。
晏安宁并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样的狼狈的态势,只是隔着屏风道了谢,盼丹从刘瑞家的手里接过食盒,给了赏钱,后者便笑眯眯地走了——雷雨天的走一趟,能得两边的赏钱,是再舒服不过的差事。
盼丹将那热腾腾的汤药摆在晏安宁面前,她微微垂眸,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在顾昀眼中表演得像个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但她也并非大包大揽,亦会露出一些小女子的柔弱和无助供他施展自己的能力。
自打顾昀知晓了她有雨夜心神不稳的毛病,便每每都会提前嘱咐厨房做好安神汤,一次不差地送来,倒也还算上心。
“五少爷送过来的,姑娘便趁热喝了吧。”招儿眼中也有些欣慰,姑娘这些年一路走来不容易,如今能得五少爷看重,事事放在心上,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晏安宁接过药碗,尽数喝下,也不知缘何,今日这安神汤的效用似乎格外好些,不消多时,她便觉一阵困意汹涌袭来,整个人便靠着招儿的肩睡着了。
……
不知何处一阵抽抽噎噎的啼哭声,听来甚为凄惨。
晏安宁眼前视线混沌,似乎在前行,身子却歪斜无力,脚下的路都看不分明,恍若是吃醉了酒似的难以自控。
她睫毛颤动着,努力想看清当下的情形,这才依稀瞧见阳安侯府的门前挂上了雪白的孝帐,一众女眷头上戴了白花,两眼红肿,面色憔悴,神情中难掩落寞。
她屏了呼吸,想上前去问究竟,眼前的景象却不等她反应,兀自变了面容。
朱红嘎吱嘎吱停在一户门前,凤冠霞帔的年轻女子被搀扶着上了喜轿,原是大喜之事,新郎家中却似乎静悄悄的,来往的仆妇脸上也无太多喜意。
“热孝中成亲,到底是陋习,失了体面。”
“可不是嘛,只不过,那位可等不得了。出了这样的事,再不给自己儿子寻条后路,夫人狠心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长舌仆妇在低声议论,新嫁娘脚步微顿,却并无多言,坚定地向着院内走去。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仍是没能抓住头绪,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新嫁娘坚定的背影渐渐模糊扭曲……
观世音跌坐图下,保养得宜的妇人一派从容,脸上挂着和上头的观世音菩萨如出一辙的慈爱神情,口中的话却咄咄逼人。
“你嫁入顾家已近三载,尚无子嗣,按七出之条例,原可休了你便是。只昀儿念你孤苦无依,不忍如此,你也应为他着想,而今他金榜题名,又入内阁,你这般商贾出身的女子如何相配?不若自请下堂,以妾室之身服侍昀儿,尚能保全体面和情分。”
堂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一旁的男子。
那人戴着簇新的乌纱帽,绯色袍,补子绣着四品的云雁图,清隽的面容多了几分沉稳。见她望过来,从来深情的眼神却下意识躲闪,不敢直视。
又有什么人在她耳边歇斯底里地尖叫。
“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妇,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敢勾引五爷?”
染着金凤花汁的指甲钳住了她的下巴,她咬紧了牙关不肯就范,苦涩的药汁却仍旧毫无阻拦地灌进她的喉咙,呛得她如同溺水的人一般,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清明的视线如同被血色侵染了一般,一点点失去了焦距。
第5章
一片黑寂夜色中,晏安宁猛地睁开眼,交叠的双手下意识地捂着喉咙,大口喘着气坐起。
屋里昏蒙蒙的,守夜的招儿听见动静,趿着鞋子急匆匆转进屏风后面,燃了一盏灯,甫一走近,便被晏安宁满头是汗,牙关紧咬的模样吓了一跳。
“姑娘,姑娘!”
婢女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意识从梦魇中扯了出来,晏安宁睫毛颤了颤,浑浊的视线在招儿焦急的面容上顿了顿,忽地伸手将其紧紧抱住,嘴角慢慢拉平。
招儿不明所以,低声问:“姑娘可是魇着了?”
她轻嗯了一声,那些支离破碎却触目惊心的记忆碎片却在她的脑子里四处乱窜,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是梦吗?
哪里会有那般真实的梦呢?
真实到,她甚至看见了招儿为了护她,被人活活掐死了。
有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婢女肩头单薄的衣料。
怎么办……
她这样费尽心机谋求的事情,最终似乎害了她,和她所有在乎的人。
*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顾昀晨起见了,不免忧心安神汤是否得用。
他有心去怡然居寻她,走到半路却被谢氏的婢女拦了去:“五少爷,快回去瞧瞧,侯爷说今日要与您一道去马场呢。”
顾昀诧有些诧异这突然的消息,但亦不敢怠慢,当下歇了心思,随着婢女回了承辉苑。
阳安侯这几日心情好,也有心给中了举给他长脸的庶子脸面,是以一连几日都歇在谢氏屋里。
见到英姿勃发的三子,阳安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不错,有老夫年轻时的风范。”
他年过四十,却仍旧没有发福,在一众老友中显得格外扎眼。再加上顾家人特有的俊朗面容,说起这话来倒是毫不心虚。
“儿子比起父亲,还是多有不及。”
阳安侯便笑了:“既如此,今日便陪为父去马场上跑几圈,免得到时候入仕了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平白丢了顾家的脸。”
顾家开朝是武将世家,只是因各种原因逐渐没落,到了阳安侯这一代,出了个手握大权的执宰顾文堂,才成了外人眼中的书香门第。
然阳安侯是武将脾气,虽得意儿子一举中了秋闱,在文臣经治方面,却也没什么能和儿子说的。
顾昀在来的路上便听婢女说了,当下便含笑应是:“父亲愿意提点,儿子自然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