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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老(2)

吴葭往后退了两步,想象以前自己的书桌就摆放在槛窗前。太阳下山以前,她借着天光坐在这个位置上做功课。太阳下山以后,廊道悬着灯笼,她也是偷那个光。

她想起那时在檐柱上留有一样东西,便走出去找。原以为经过修复已经找不到,没有想到还留在那里。

见到柱子上那一条条线条,记录着她一年年长高的痕迹,吴葭忍不住笑了。她摸到最上方那条痕迹,走近柱子,比了比,又转过身背靠到柱子上。

“师姐,你干什么?”突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上冒出来,吓了吴葭一跳。

她忙远离了檐柱,抬头望向坐在梁上的李嘉图,语气冷淡,“你怎么连个声都没有?”

李嘉图蜷缩着身体坐在梁上画图,莫名其妙,“你走路没声,我刚刚画图没注意,低头才见着你。”

吴葭看看旁边的确摆放着一架梯子,抱臂望着他,问,“怎么样了?”

他顺着梯子下来,把图给她看,“这一进的博风板和山花板完整程度是整个宅子最高的,不过就是垂鱼和惹草图案相当复杂,霉蛀主要也集中在这里。”

见到精美的图案,吴葭心里掠过了几分讶异——她在这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竟然从来没有发觉原来顶上的装饰这样精致。

垂鱼和惹草都是花瓣图案,她问,“这边是你补的?”

“根据其他几块凑的,应该一样没有错。”李嘉图皱着眉,指着其中一处,“可是惹草和垂鱼跟博风板之间有挤压的现象。”

吴葭抓着下颌,“大约和天气有关系。”

“受潮程度的确不轻。”他同意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吴葭站过的地方,奇怪道,“对了,你刚才在干什么?”

吴葭本以为这茬已经过去了,听他问起,含糊地说,“没什么。”

李嘉图比她早来了半个月,知道柱子上留着的是什么,笑道,“你要不要量?我帮你量。”

她冷淡地说,“不用,谢谢。”

认识的时间长了,他也习惯她的冷漠,反而笑了。

吴葭看了他一眼,表示他很无聊,想了想又说,“你要不要量?”

“我不要。”他摇头,走近弯下腰说,“这边应该是两个人的身高吧。”

虽然线条旁没有记名字,但同样代表年龄的数字则有相同的两份。吴葭抱臂看了一会儿,“嗯。”

傍晚雨势变小,但也是没有停。比起之前带队的老师,吴葭的年纪比学生们大不了多少,所以还没到晚饭时间就有人张罗着要出去为吴葭接风洗尘——吴葭知道他们就是借着这个名头要出去吃顿好的。

“这半个月苦了你们了。”坐在饭店包厢里,吴葭把菜单端起来看,阴阳怪气地说。

旁边一个女学生舔着脸使劲点头,抱住她的胳膊假哭,“吴老师,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她哼笑了一声,菜单敲她头上,“点菜。”

席间学生们说起符家台门的保存情况,都不免对它的近况感到遗憾。虽说此前已经经过了一轮完整地修复,但还是能够看到从前的损毁情况,一个个都推断是因为以前杂居在里面的人不注意文物保护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后园基本上全毁了,墙上都是油烟痕迹,清不掉的。”学生捧着茶杯说,“以前肯定在那里开火做饭吧。”

也有人说,“大户人家搬出去变成小杂居以后,难免会受到影响。不过好在现在收回来了,主人家也注意修复和保护,否则真的就没了。”

吴葭把转到自己面前的瓜子转开,只喝茶水。

这回来调研的学生男男女女都有,女生比较少,开着玩笑叫苦,说没时间出去逛街,又被男生笑话说小地方有什么好逛的,在南京逛还不够。

其中一个女生说,“那不一样的。啊,对了,吴老师,待会儿我们吃完饭,带你去一间很特别的店看看?”

她端着茶杯,“怎么特别了?”

“那间旗袍店?”李嘉图接话道。

女生用力点头,兴致勃勃,“是定制的,师傅量身定做,可以在店里选料子,也可以自己送料子让师傅做。在南京半天找不着,在这里一下就见到了。”

吴葭心道她恐怕也没仔细找,不过来了小地方,机缘偶遇罢了。“我就不去了吧?没身材,穿旗袍不好看。”她喝了口茶,“再说,老师傅做的旗袍大概都是古董样子,不时兴了。”

“哪里啊?就是要老师你这种高高瘦瘦的,穿了才好看呢!”女生说,“再说,不是老师傅啦!很年轻的,看起来应该也没有三十?”说着冲另一个女生抬了抬下巴。

那女生肯定点头,“没有的。”

☆、中

不等她们再游说,吴葭的手机又响了。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料,取出看到姜晴的名字也不奇怪,想了想还是选择接通,站起来往外走,“喂?”

“喂?”她在那头的声音很平静,已经没有了吴葭离开南京时那样冲动和焦躁,问,“你到绍兴了?”

吴葭的手还放在包厢的门把手上,站在走廊,“嗯,早上就到了。”

姜晴嗯了一声,沉默两秒,说,“花我浇过了,鱼也喂了。”

“嗯。”她想不到要说什么,便问,“你什么时候飞?”

她回答说,“明天下午,周五回来。”

吴葭确认这天是周一,点点头,“我周五应该也回去了。”

“好。”姜晴又迟疑了一会儿,“你冷吗?我看天气预报挺冷的,你连件厚的外套都没带。”

听到关心,吴葭心上有些堵,“不冷,挺好的,也待不久。”

姜晴说,“那先这样吧,周五见。”

对这声道别并未设防,吴葭微微错愕,只好道,“好,周五见。”

毕竟争吵发生在前一天晚上,所以留在通话中的尴尬不会没有,而吵架的原因很简单,仅仅是因为姜晴在家里却忘了浇花,而吴葭在此前把她的鱼养死了一条。

正巧这周两人都不在家,索性为没人料理花和鱼而大吵了一架,尽管后来吴葭在高铁上就觉得,为这些原因吵架简直是莫名其妙。

不知道为什么就吵起来了,就像小时候住在隔壁的那对夫妇一样。

同吴葭家住在同一进的有一户杨姓人家,他家有一个和吴葭同龄的女儿,叫杨婷。在吴葭的印象中,杨婷是听着她爸爸妈妈吵架的声音长大的。

有无数次吴葭吃完饭,在家里写作业,看到杨婷端着装着碗碟的盆子走到明堂里打水洗碗,而她的爸爸妈妈吵翻了天,几乎能把梁上的瓦掀飞。邻居们对此总是见怪不怪,至少每次听到他们吵架,吴葭都是和妈妈对视一眼,表示“又开始了”。

吵完以后,杨婷家就变得死气沉沉,无声无息。再到第二天见到,杨阿姨还是和吴妈妈一起说说笑笑,买菜烧饭,杨叔叔则还是出去看店,而杨婷呢?杨婷走到台门口,见到等在那里的吴葭,和她一同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