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童子再看到平里。平里扛着锄头跟他爹下地，脸上有被鞭子抽出的伤痕。童子看到他的时候对他露出笑容。平里没有用正眼看他。

从早上坐到落日，平里从地里回来还是没有看对着他笑的童子一眼。童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睛深处有着一丝落寞。

晚上睁着眼睛睡觉的童子听到一丝声响。他看着身边熟睡的老汉然后身体轻盈地飘起离开屋子到院子里。

穿过满院诡异的纸人们，灵童爬上墙头。院子外的墙下，平里往墙头上的人伸出手：“给。”

是一块方糖。

灵童接过含入口中对平里露出笑容。平里也对着他笑，他说：“以后如果他们还欺负你，你要避开。”同村的孩子以欺负童子为乐。

这个长得漂亮白白嫩嫩的孩子不管对谁都会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平里实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看不到其他人对他怀着恶意么？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一直被欺负，被恶意地对待着。

这太奇怪了。

听了平里的嘱咐，童子点点头然后对他继续露出笑容。

“我回去了，你好好歇息。”

“嗯。”童子点点头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地回房子和老汉睡一起。

从那以后，童子学会了避开那些孩子丢来的石子。

※※※

从七月到十月，广州城的和平没多久再次被打破。

清文宗咸丰六年十月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十月底，英军兵船进犯粤江内河直逼广州炮轰广州外城。十一月初，炮弹落到广州内城。

坐在粤江边上，童子看到洋人的船沿江驶过他们村子往广州城去。

“童子回来！”老汉急忙把童子抱回去。

世道又开始乱了。广州城的大门紧闭，他们家要没粮了！

在寒冷的十一月里，老汉抱着童子，他已被眼前的局势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远处，时常传来炮火声。粤江下游的村子，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他们都怕这不长眼的炮火落到自家里。

“咳咳咳……”天气越发冷，老汉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他把家里的门紧紧关上，然后把童子放在床上：“咳咳咳……以后，以后不要靠近洋人。不然，会被杀的。”

童子抚着老汉的后背：“我不去。”说着，他抱住老汉的脖子，老汉也抱住他。

紧紧拥着，相依为命。

童子哪都不去了，可家里的粮食撑不了几天了。老汉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强撑着身子起来照顾童子。童子眼睛深处染上了一抹担忧。

老汉那条辫子越来越白了。

“咳咳咳……”

他们一无所有，大夫也请不起。看着这样的老汉，童子的心头难受。

终于，老汉一病不起。

一大早，童子推推老汉，老汉浑浊着眼睛：“童子……”他气息微弱。

“爹爹！”童子害怕不已。

老汉眼角落下泪水。

不该的，不该的。是他害了这孩子啊。

“我去找大夫。”说着，童子的身体奔出去。

老汉看着童子离开的身影，他想叫住却动弹不得。他转着眼珠子放在屋子里唯一的神像上。

不该求啊不该求。

这孩子的心智尚未全，他要是不在了，童子该怎么办？

“童子，你要去哪？”出门借粮的平里看到童子的身影问道。

“找、找大夫。”

“去城里？”

“嗯。”

“不行，城里正在打仗！”平里抓住童子的手，童子挣脱他的手继续往广州城去。

“童子！”真是不要命了！平里抱着粮食追了上去。

童子的脚程很快，平里怎么追都追不上。

“童子，你等等。等等我——”

童子跑得更快了。

“轰！”又一个炮弹的声音。沿着粤江，平里看到洋人的兵船吓得脸色发白。他大叫着“回来！回来！”再继续往前会死的！灵童仿佛听不到似的继续飞跃着往广州城去。

不远处，童子看到广州城的城墙被轰得坍塌。这路上，有流寇窜出，这些人都是在动荡的世道里走上烧杀抢劫的道路。之前，就有流寇窜到他们村子想抢劫，但被他们奋力一战赶走了，现在，路上的流寇看到平里手中的粮食之后便扑了上来。

“啊！”平里被摁住。

“老实点！”流寇目露凶光。

“不能、不能！”平里死死地把粮食抱在怀中。这要是被抢去了，他爹会打断他的腿！

“找死！”流寇抢不到粮食，他怒不可遏抽出菜刀要砍到平里身上。

平里抱着粮食闭上眼——

流寇的刀子落下，砍到了身子上。

砍到了，童子的身子上。

流寇看到突然出现的孩子还有没入孩子身体里的刀子忽然怪叫一声往后跌倒。

“怪物！”流寇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平里被流寇的怪叫声和逃跑脚步声惊得睁开眼睛，映入他眼前的是护着他的童子。童子对他露出笑容。平里看向他的肩头，看到了一把砍到他肩上的菜刀。

平里吓得“唰”地脸色发白，他一把推开童子。童子上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

“你、你别过来！”平里呵斥道。

童子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没再看童子一眼，平里连滚带爬地跑回村子。看着平里离开的背影，童子眼睛深处闪过一抹难过，他把肩头上的菜刀拔下来扔掉。

肩头上的伤口没有流下一滴血，童子继续往广州城奔去。

避开洋人入了城，童子看到十三行附近被焚毁得厉害。他窜进城中往桨栏路药行街去，到了药行街进了药堂他便抓着大夫的手走。

“哎哎哎，小孩你干什么。”

“我爹爹病了。”童子紧紧抓着大夫的手不放，大势有把他带走不可。

“先进来和我说说。”大夫反手抓住童子，童子只得跟着进去。

童子告诉大夫他爹重病，而且是在城外之时，大夫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城门大关，洋人等着进犯广州。这时候，谁都出不了城。”不说这个，这个孩子身上一个子都没有。自己要跟着他走一趟，钱没拿到，命恐怕都得搭进去。

听了大夫的话，童子心头难受不已。

看这孩子年纪小小可怜不已，大夫叹气一声：“我给你开两副药。”是死是活，就看天意了。

“谢谢大夫。”

大夫给他抓了两副药，童子接过道谢离开。拿着药，童子离开广州城避开洋人回到家之后便照着老汉的模样煎药。

最终，老汉挺了过来。

这寒冷的冬日加上病倒的老汉，家里已经赤贫到没有留下一粒粮食。大英帝国的入侵持续着，许许多多的人倒在了混乱的世道下。

童子又到冰冷的粤江里捉鱼去。

他肩头上的伤口被老汉“治”好了。可就算这样，平里再也没有找过他。就算在村子里遇见了，平里也是远远地避着。

深水粤江里，那条红尾人鱼妖精又给童子送来了一条鱼。童子对她露出笑容。人鱼妖精甩甩尾巴便潜回深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