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6)+番外
那天下午,裴野从容璋书房的屋檐上滑下来,抱着一把枫枝。
那一捧枫红如血,被霜打过,容璋不由得停笔看向他。虽然刚刚受过伤,但他气色很好,二十七八岁,神采飞扬,就如那把殷红的枫枝。
裴野道,“哥,昨晚下了霜,我看见水边枫叶都红了,替你砍了一把。”
不需容璋吩咐,易珏命人把冬日里盛梅枝的大瓶端上来。端上来才觉得不对,两个侍从小心地倒举立瓶,竟倒出大半瓶纸条。
易珏嘴角抽动,容璋扫了裴野一眼。
裴野站在窗边耸肩,“我真不是故意,就是忘记在这瓶子里也塞纸条了。”
第7章
入夜裴野去书斋外面,中庭夜凉如水,梅树的影子横在地上。他动作轻而迅疾,像扑鸟的猛禽,绕开书斋外的武士,真到书房门口却踯躅了。停在一棵梅树旁边,宛如还是十五六岁,烦恼一进书房就要被他哥罚抄书的少年。
守在容璋身边的武士闭嘴指指窗外,容璋一笑,做个手势让他先离去。
裴野来得悄无声息,只是方才踩在一条枯枝上,那枯枝折断,叫人听见轻微脆响。
武士刚走,裴野就从二楼窗口翻了进来。容璋假意教训,“有门不走,非要走窗?”
裴野径直说,“今晚尤其冷,哥,你小心别着凉。”
他拿了个暖炉,不由分说往容璋手里塞。裴野原本冬天就不怕冷,只穿单衣,动得多了还嫌热。手碰过暖炉,更是温热,掌心有握剑的茧,顺手试了试容璋的手,啧道,“哥,你就会管我,合着自己都照顾不好。”
容璋被他抢白,反倒忍不住莞尔。裴野见他眼里带笑,嘀咕了句,不再抓着这点不放。
“哥,我好了,你也该搬回去了。总不能一直住书房。”
容璋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能看清一切,“你想走了?”
我怕看着你久了,我就舍不得走了。或许是那只蛊,裴野心里隐隐作痛,脸上却满不在乎,笑道,“哥,你就那么舍不得我?”
他的心跳动如击鼓,撞击胸膛,想要听到那个答案。
容璋抿唇,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我担心你。”
“担心什么?”裴野追问。
“只剩一年,你却还没有心仪的姑娘。”
裴野只觉得一颗心坠下去,勉强哈一声,“没有就没有。哥,你可不能在这件事上逼我。”
他又能怎么逼,容璋道,“难道你就没对什么样的姑娘动过心?”
裴野猛然看向他,瞳仁像是燃烧发光,“那我喜欢就你这样的姑娘,你去替我找一个来。”
容璋皱眉,“你……”
“像你一样,聪明,好看,对我好。你问我会对什么样的姑娘动心,我就要这样的。遇到这样的,她敢嫁我就敢娶!”
“裴行之!”容璋说服自己,他并不是这样想,他怎么会对你……他只是堵你的嘴。可心乱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只剩一句,“胡闹!”
裴野站在原地,灯火烛光映着他的身影,火苗在跃动,光在动,风吹得门外梅影摇动,越发衬得他不懂,像铁石那样沉甸甸的。
半晌他才道,“哥,对不起。”
容璋深出一口气,不知是叹还是自嘲地笑,裴野继续说,“不该是这样。我今晚,本来想来陪你聊聊天,这次我回来,我们还没聊过。我有很多事想说给你听……”他的脸上也显出疲惫。
裴野十三岁拜剑神为师,那时容璋还在白鹿书院,每次裴野回来,他都会告假去接,到城外十里的长亭等裴野。
裴野会告诉他一年的见闻,最初他带点心去,后来是令人备下酒菜。裴野总会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说上许久,说到不记得吃喝,要他提醒才往嘴里扒两口菜。
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交心?
从那一年,他在雪里站了两个时辰。
谢逸群执掌云中城时刻意与官府结交,向朝廷示好。要想夺回云中城,不得不也走朝廷那条路。
他细细筹谋好了许多事,做的是杀不了谢逸群的打算。杀不了仇人,但二十年三十年,斗得垮仇人也算报了仇。这番计划里最好的一点,是能让裴野置身事外。自己可以花费二十年报仇,却不能看着裴野这样为报仇虚耗半生。
没想到裴野进了剑冢。容璋从没有回忆过见到裴野重伤时的心境,他没有回顾的勇气。裴野浑身是血,气若游丝,英俊的面容苍白。当时他胸口像被撕裂,死死按住胸膛,弯下腰喘息都剧痛难当。
于是他去求林神医,守在门外,效仿程门立雪。
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有人替他撑着伞,雪不停落,不多时已有及膝高度。
一刻漫长得像十年,冻到全无知觉,就如最初被冻伤的那一次,寒冬坠水。大夫说以后务必小心,再久冻成伤就难以挽回,每个冬季都会发作,年纪大了更要吃亏。
可就在那一天的大雪里,严寒让四肢痛到麻痹,日光照射雪地,几乎使人目盲。他心里好笑:神医果然多怪癖,要是我受伤,绝不能让小野这么求他。
就在那一刻,木门开启,林神医磨蹭出来,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察觉到他对裴野——
他在察觉的同时下定决心,不可以。
可以为他费尽心血,可以为他死,可以为他求医,可以在他伤重时抱紧他,绝不可以让他知晓。否则他会为自己做任何事,哪怕违心与自己厮守。
他想看裴野娶妻生子,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怀着这样的心事,怎么再交心。
“小野,”容璋抓住他手肘,许多年没有听到他这么叫,裴野也是微怔。
顷刻之间,一股暖意涌遍全身,容璋说,“我不该逼你。总有其他解决方法。”
第8章
“我在逼他。”裴野低沉说。
“容璋催着你成亲是他逼你,现在容璋不催你成亲了,找其他法子解决你那蛊,你就觉得是你在逼他。”沈妥娘站在一旁说,顺手递给他铁锹。
这两人在梅园中干活,沈妥娘这“寻梅居士”不是只看着梅花吟诗作画的那种,她是真喜欢梅树,既然从贱籍脱身,在云中城做个闲人,她就乐得每天照看梅花,浇水施肥。
施肥最重要的一是六月里,二是深秋落叶之后。
秋日落叶之后到初冬,要施肥和给梅树保暖。
裴野和她干活,索性承担大部分体力活。左右梅园里再无旁人,沈妥娘把肥埋在一棵梅树根下,道,“你对你哥……”倒也没点破,只是给了裴野一个眼神,然后轻轻摇头。
“……你看得出?”裴野停下铁锹,直起身问她。又想到,她怎么会看不出。秦淮风月,六朝金粉,她有什么没见过。
沈妥娘却道,“论察言观色,知情识趣,我不把自己往低了说,哪怕比旁人厉害些,也没厉害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地步。我敢告诉你,没一个人看出来,因为没一个人朝那方面想了,我只不过是敢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