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7)+番外
她垫了块包裹皮,在地上坐了。裴野坐在她身旁。
“那,我哥,”他胸腔里胀得难受,像压上巨石,又如释重负,他哥定然也不会朝那个方向想,朝那个方向猜。幸好他不会。
沈妥娘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哥……和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他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君子’,悬仇人首级示众,救我出贱籍,哪一桩都能看出。他对你,别说对你,对你的‘追光’都另眼相待。你若告诉他,他——”
沈妥娘蓦然惊觉,侧看裴野,就见那英俊的男子双目紧闭。
这恰恰是裴野最怕的。
容璋对自己最狠,知道这个弟弟对他有什么心思,怎么会忍心让他再痛苦,再受折磨?更何况裴野身上的蛊,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容璋怎么能坐视他死?
容璋会逼自己与裴野“两情相悦”,他甚至会逼自己一辈子,把这场戏演得滴水不漏,只为教裴野开心快活。
他哥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过了那么多年艰难岁月。
裴野怎么舍得他再为难自己?
沈妥娘一叹,又展颜一笑。
这片梅园向阳背风,此时日光明媚,风悄悄的,她想,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两个男人。她见过裴野杀人,也见过容璋的手段,他们都不是软弱的人。
唯独是对彼此,小心翼翼,生怕对方有一丁点难过勉强。这份珍之重之的心意,叫她哑然无话。
沈妥娘拍了拍裴野的手背,“你是有心人,我始终相信,上天不会亏待有心人。船到桥头,一定会直。”
裴野道,“借你吉言。”
那天晚上,容璋叫来裴野。
又是一整桌的菜,全是裴野爱吃的,从街头小食到王侯公卿之家的馔玉,荷叶油纸包与玉盘同席。
裴野笑起来,“入冬还有河豚!”
容璋见他眼中光彩,不由也带上几分笑,“只要你喜欢,怎么能没有。”
桌上什么都有,只是没酒——容璋这时候不会给他喝酒,裴野本该大声抱怨,可这一次他却只是笑得张扬。有容璋陪着,不需要有酒,已经是如饮醇酿。
他像当年那样与容璋聊天,把不朝夕相见的那些年的见闻说给他哥哥听。
他月夜登过高峰,雪里坐过游湖的船,去过名山古刹,最难得是结交几个朋友。深山里的僧人,集市上走绳索变戏法的姑娘,巷子里给“追光”钉马掌的铁匠……容璋喝茶陪他,胸中涌动的全是温柔,裴野爱与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江湖多有奇人异士,裴野结交贩夫走卒的心与结交名门之后的心并无不同。
裴野说得口干,一杯一杯灌茶水。容璋也不说他牛饮糟蹋好茶,一年仅产三斤的茶叶没那么精贵,让他喝了就喝了。
容璋只提醒,“吃菜。”为他把河豚肉一片片剥下来,盛在小碟里推给他。
裴野说到他和秦五郎入蜀,秦五郎居然一点辣都不能吃,在蜀地一日三餐里至少两餐吃不饱肚子,要不就是只能吃干粮。一趟蜀地之行,竟饿得腰带都嫌宽了,每天苦兮兮地抱怨。
容璋被逗笑,“你对那位赵姑娘的上心,还不如你对秦家五郎。这样下去,怎么娶得上媳妇。”
他笑起来眼角变长,烛光下说不出的温柔动人,裴野呼吸都停住,咬着大半个糕饼,心里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振翅,血一时间都往头顶涌,好不容易咽下去,脱口而出,“我对赵姑娘不上心,因为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说完头皮发麻,只听两声敲击,容璋手里的银筷滑落。
他把银筷拨到一旁,“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裴野嗓子卡住,过了会儿轻飘飘地说,“我惦记人家,人家不惦记我。我还欠了他很多。”
容璋如被针刺,抑制住只呼出一口气。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裴野学会了动心。这一天比他预料得来得晚,到底还是来了。
容璋换了语气,“就非得是这位姑娘?”他知道一心悬在一个人身上有多苦,哪怕有一分可能,都不愿裴野受这份苦。
裴野却看着他,光影让那张脸轮廓更鲜明,眉峰锋利,眼睛雪亮,眼里的笑意带着不驯,那种兵刃一般的光笔直插向容璋。
“我心里是他,就是他,一辈子都是他。还有,哥,你怎么就认定那是位姑娘?”
正在此时,武士突然在门外报,“城主,城门外有人叫门!”容璋道,“是谁?”
“……是秦家五公子秦骁!”那武士又有些局促,“非要见裴公子,说裴公子欠了他,他上门要债!”
江湖中后起之秀,不是姑娘,与裴野一见倾心同游三月,还恰好是裴野“欠了很多”的人。
裴野大张开嘴,知道容璋会怎么误会,却无法力挽狂澜。
“哥……我,他——”
“我知道。”容璋起身,行云流水般推门外行,“开城门,请秦五公子进来。好好招待。”
裴野站在原地,又气又笑,狠狠骂了几句。
第9章
秦家五郎秦骁比裴野还小两岁,年方二十五,放在戏本里就是银枪的白袍小将。
这会儿这白袍小将手持方天画戟,正在城下直着舌头叫骂,一张玉面殷红,显然喝多了酒。
“裴野!裴行之你这个大王八蛋!你害苦了小爷……嗝——”
裴野在城墙上挑了挑眉毛,“秦小五!你爷爷我欠你什么了?你别忘了,你被辣得喝了锦绣楼四壶桂花酿,钱还是我借你的,你欠我的钱还没还!你想打架是吧?”
“打打打就打!怕你不成,等等等我找到戟……”
话没说完,裴野早就跳下城门,一把打昏他,把身量相仿的人扛在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火把照耀之中,把秦家五郎扛进云中城。
进到内城,裴野找个侍从问,“把他放哪?”
那侍从慌了手脚,“总管说,城主说了,要是秦公子需要客房,就在裴公子住处就近安排;要是不需要,就随裴公子……”
裴野气结,怒极反笑,“什么需不需要,当然需要!没有客房,难道要我把他扔我床上吗!”
他平了气,“城主在哪?”
侍从更慌得全身都在抖,“韦韦韦真人今日来拜访城主,城主原本明日才见,今夜却突然邀邀邀真人手谈……”
裴野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恨得不得了。他哥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连听他解释都不肯,就这么见人下棋去了!
他把秦五扔在同一个庭院的客房,自己回去睡觉,却一夜难安,无法入眠,天不亮就在院中练起剑来。
秦五醉得酣畅,睡得酣畅,次日醒来除了后脑勺有些疼,倒是神清气爽。
出门一见裴野练剑,喜出望外,提起方天画戟,一出招就架住不平剑锋。
裴野熬了一夜,正是烦躁的时候,脸上半是桀骜,半是张狂,倒抽不平,反身再刺,秦五大叫,“你来真的!我哪惹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