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在偏殿。
承渊正纳闷儿小皇帝在偏殿干嘛呢,远远便听到有侍卫过来的声音,干脆直接飞身藏进了偏殿的屋檐下。
寻常武人顶多能在屋檐下藏个一时半刻的就受不了了,承渊却是被自家师父用绳子当床从小睡到大训练出来的偷儿,挂一会儿屋檐就当是练轻功了,根本不当个事儿。这会儿,就干脆不回寝宫了,在这儿等着小皇帝出来。
偏殿里头似乎是商议正事儿,承渊首先听到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像是刻意压低的音量,此刻正禀报道:“摄政王如今寝于乾清宫内,探子均已埋伏好,正是合适的时机。陛下可速下决定。”
乾清宫?那不是皇帝的寝宫嘛。
承渊知道摄政王常年宿于宫内偏殿,却不知道他居然打上了皇帝卧室的主意。想想看小皇帝一直住在这承乾宫里,啧啧,其心可诛啊。
然后便是小皇帝的声音,承渊立刻打起精神。只听得小皇帝沉声问道:“梁太傅可有把握?”
一个老迈的声音答:“摄政王身边新增龙虎二将,按老臣原先的布置,若要一击拿下摄政王的命,只有三成把握。”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
俄顷,那位梁太傅重又开口:“若陛下令殿内那位侠士前去,可增至七成。”
殿内那位?
承渊摸了摸鼻子,该不会是自己吧。
还没想到自己是哪儿露了馅呢,承渊便听见小皇帝斩钉截铁答道:“不可。”
“陛下——”
“朕不知太傅从哪里得来承渊的消息。总之,不可把他牵涉进来。”小皇帝才十四岁,声音仍带着青涩,话语却是沉稳。这些年来,他成长得那样快,令承渊心里酸酸的。
他其实宁愿小皇帝一直是自己能宠着的那个小胖墩儿。
偏殿里又争执了一轮,小皇帝却不改口风。
承渊想象着小皇帝绷着脸说出那句“太傅不必再劝,朕意已决”的样子,有些想笑,想过去抱着他,捏捏他的脸,告诉他没必要这样小心。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承渊倒挂在屋檐下,直到小皇帝屋子里散会了,小皇帝回了寝宫,才如常地揽着小皇帝嬉笑了一会儿,讲了二师兄枕头风的故事,直逗得还残留着之前压抑气氛的小皇帝也露出了笑来。
然后承渊便拿出小纸条来辞行了。
小皇帝大概是有些不舍得的,却没有表现出来,淡淡地说声知道了,眼睛垂下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刚刚的笑意,只握着承渊的手,给他腕上戴了一个玉钏子。
承渊于是调笑道:“我可是个偷儿,戴着这个未免忒碍事儿。”
小皇帝闻言瞪了他一眼,是个恼怒他不领情的样子,犹豫片刻,却还是动手要给他拆。承渊连忙捂着手腕跳开了:“别拆别拆,好东西到了我手上哪儿还有送还的道理。”
小皇帝又瞪了他一眼,表情却舒展了很多。
承渊看得清清楚楚,只嘿嘿一笑,也不拆穿。
这样子的小皇帝实在可爱极了。
他这样想着,一路缀上了刚出宫门的梁太傅,先一步上了马车,对着一打起帘子便惊讶地看着自己扬起白眉的老人笑吟吟道:“梁太傅,我想听听看,七成把握该怎么做。”
六
承渊缓缓地拆着腕上的玉钏子。
钏子上的玉珠粒粒圆润饱满,未有刻意雕琢的形态,更有质朴意趣。玉石的料子都是上好的,间的金也是足赤。钏子锁了个相思结,其下缀了一枚平安扣,得见其用心。
这样一个钏子,便是在承渊他师父那样眼刁的人,也落不到错处去。
承渊当然很舍不得这个钏子。
连同旁边的簪子、墨枕之类各种杂七杂八的玉石物件,他都很舍不得。
都是小皇帝送的。
小皇帝已经沉稳了很多,对待承渊的时候,却偏偏仍然会流露出如同当年那个纨绔得不可一世的小混蛋一样的做派。
比方说,给承渊送各式各样不管他需不需要的好东西。
有那么一次,小皇帝还给他找来了一张八大山人的快雪时晴图,可吓到承渊了,刚一接到手里就赶紧往回塞。
字画之类的东西,落到贼手里是卖不出好价钱的。小皇帝还不如自己留着结交权臣呢。
要是换个人,估计就要怀疑小皇帝这是拿钱砸人了。可承渊不会。
小皇帝只是有点笨拙,又太看重他了而已。
若是前一次随口说了哪天要过来的,小皇帝一定会清醒着等到承渊来,哪怕第二天清晨还要上朝。见着寝殿内突然出现的承渊,小皇帝总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其实也只是故作淡定罢了。
初时,承渊稍微体贴一些,小皇帝便会露出不知所措的慌乱样子;渐渐地知道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小皇帝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只定定地看着承渊,眼里的情绪浓得要溢出来。
小皇帝拉拢人的手段很高杆,对人好的手段却只有千篇一律的送东西。承渊每次看着小皇帝故意装作随意的送礼,心里都痒痒的,恨不得小皇帝还是当年那个肉嘟嘟的小龙蛋,他可以扑上去好好捏捏他的脸。
那么可爱。
承渊眼见着这个小龙蛋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位有真龙天子气象的好皇帝,当年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一位帝师的傀儡皇帝,到如今已经隐隐显露出能与摄政王分庭抗礼的气象了。
他志在江湖,不懂那些朝堂上的事,但他至少知道,就算那天偏殿里的人,太子太傅生来被划到太子党,刑部尚书也不可能无条件地倾斜到一个年幼无知的皇帝这边。
小皇帝那么厉害,承渊很欣慰。
而且小皇帝对承渊真的很好。
承渊抱着一簸箕的珍品去找了他师父。
师父老了,越来越懒散了,没个正行地缩在竹塌上,瞧也不瞧旁边目光诡谲的小师弟。
看见承渊进来了,师父眼睛一亮:“镇纸不错。”不待承渊接口,又是一叠声的“扳指是好东西”、“坠子成色好”、“玉洗很值点钱儿”。
小师弟瞠目结舌看着刚才还意兴阑珊的人这会儿忽然就精神亢奋得很,再不见刚刚的老态了,觉得自己入门第一年的考核……要糟。
支开了小师弟,承渊把簸箕递给了师父。
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得,却也没别的办法,只静静地侍立在师父旁边,看着这个为老不尊的天下第一神偷见猎心喜的猥琐样子。
赏玩够了,师父随手就把簸箕搁在一边,面色忽然正经起来:“承渊这就要走啦?”
承渊没能答话。
他心里发酸,嗓子眼有点儿堵。
师父摇了摇头:“老了,留不住你们了。”
承渊垂下眼,指甲死死地抠住掌心。
他不是要去看那大千世界,他只是必须去送死。
士为知己者死,就算他是个贼,也一样。
他愿意为了小皇帝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