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渊抿了抿嘴,看到之前来报信的大太监也战战兢兢跪在殿外,显然还没来得及通报。
好吧,看来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啦。
承渊有点想叹气。
他回了承乾宫,像原先一样拿出床头暗格里的纸笔写了一张信笺。这回暗格里没有添上新的春宫图与凝脂膏了,承渊知道,是因为小皇帝住在了乾清宫的关系。他将有很多可以陪伴他的人,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了。
所以承渊留的信上,第一行是一如既往的“我走了”,最后一行,却没有平常那句“再会”。
走的时候,小师弟背着承渊絮絮叨叨地抱怨:“三师兄,你伤在哪里不好伤在脚上啊?死沉死沉的。回去要好好练,可不能比我还糟糕。”
承渊瞪着眼笑骂回去,一路跟小师弟斗嘴其乐无穷,不小心一仰头,却被夕阳辣了眼。
他始终没敢回头。
十二
二师兄说:“赶紧走,瞧着吧,过两天,里头就开锅了。”
说这话的时候,二师兄一边着紧往师父的院子里搬最近入手的好玩意儿,一边把承渊的包袱往小马车上甩。
承渊扶着破破烂烂的院门,看得一愣一愣的。
小师弟把他放下来之后就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跟着进了院子里鼓捣去了。承渊好不容易逮着空,捉住二师兄的衣襟:“这是干什么啊?”
二师兄敲了他一个爆栗:“你当小师弟办事多妥当?肯定有人会找过来!你,赶紧地走。”
小师弟灰头土脸从院子里探出身子不服气地大喊:“有本事二师兄你亲自去啊!我可是把那些钉子全部甩开了!”
二师兄放大了嗓门对吼:“甩开管个屁用!官家!什么叫官家!一户一户摸过来你以为很慢?”
吼完,这位近年来养尊处优的大商人又拿袖子擦掉额头上不知何时泌出来的汗,稳下了情绪,才拍了拍承渊的肩膀:“不止你,师父也要搬了,说是去江南赏赏风景,天晓得是不是又看上了哪个庄子里的好东西。”
二师兄抛过来一个“你懂得”的眼神,承渊嘴角一抽,不动声色往旁边迈了一步,对着二师兄身后的人恭恭敬敬地唤:“师父。”
师父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一双看遍了珍品古玩的眼上上下下在承渊身上溜了一圈,就是不看他不自然僵直着的左腿。承渊被他瞧得心里直发毛,深幸他这就要走了,不至于被师父可这劲儿折腾。
只听师父慢悠悠道:“晓得回来啦?”
承渊低眉顺目:“回来了。”
“听阿宣说,你荒废功夫很久了啊?”
也不见如何动手,师父就把在一旁围观的小师弟拎了过来,后者苦着一张脸,瞧见承渊,立刻伸手护住了耳朵。意外的是,承渊没有动手,只垂头简短应道:“是。”
瞧见小师弟那疑神疑鬼的样儿承渊就想笑。他才不会在师父面前计较,而且,他也确实有愧于心。
承渊知道这院子里的人都为他好。
他原是只打算着拼出自己一条命,去救那个牵动他心神的小皇帝的。不料这再简单不过的少年意气,一剑霜寒十四州,该多么清朗率性,却撞上了密布的天罗地网。他割下了许多蛛丝,救下了想救的人,自己也被牢牢捆缚在了当中。
如果承渊再软弱一点,直接死在了刺杀的当场,不论对谁,事情都会更简单。可在他活了下来,而且绝不会寻死。
死那么容易的事,什么时候做不行呢?而他这条命,贵重着呢、用处多着呢。还有那么多他爱的人。师父、二师兄、小师弟——唔,有点寒碜。那就再加上巷口卖豆腐的小月儿,罗子铺里的老罗,教他酿酒的顾叔……
还有小皇帝。
小皇帝当了皇帝,就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了,也不再经常地与承渊见面,冷淡得好像另一个人。但承渊觉得,小皇帝其实还是挺在乎他、不想他死的。至于这份在乎有多重,承渊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既然活了下来,承渊才不会轻易去死。而他有着这几个愿意为了他劳心劳力的家人,这是值得他感激的真的幸事。
师父没多说什么,丢过来一本新的功法就又钻回房间里收拾他那些宝贝了。小师弟大嚷着师父藏私,被师父丢去后院罚站树枝了。承渊摸摸怀里那本平时被师父珍而重之藏在箱子里逢年过节才给他们秀一秀的医书,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承渊知道,师父这是劝他不要放弃的意思。但既然他们都没有放弃,承渊又怎么可能放弃?
承渊的行李不多,那些奇珍异宝什么的都留给师父了,自己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并常用的工具就上了马车。
踏上车辕之前,二师兄忽然支吾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问承渊:“想死不?”
承渊默默地看着二师兄。
“嗨,不是,”二师兄显然也有点心虚,压低了声音道,“我是说,你死了,小皇帝下手也不至于投鼠忌器了嘛……好歹我家符儿也是小皇帝一派的中坚咳咳,我多少得替他着想……”
承渊眨了眨眼。
他倒不觉得小皇帝会因为他而放弃那么大的计划,但小皇帝确实是在乎他的。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妥协退让吧,承渊也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小皇帝受损啊。
“那就死吧。”
沉默半晌,承渊正色答道。
他留恋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钏子,小心翼翼解了下来,递给了二师兄。
车夫是二师兄府上的人,干练得力,见东家此间事了,便过来扶着承渊上了马车,凭着二师兄给的一套路引出了城,又回过头来问承渊去哪里。
承渊想了想,回答说往济南府去吧。
他想去无棣看看。
十三
无棣有一座碣石山,传说是曹操当年东临碣石的故址。山高不过百丈,乱石杂草相间,瞧来甚是平凡,在黎明将晓未晓的黯淡光影中,更是透着几分诡谲。
承渊望着山顶隐隐现出鱼腹白的天空,笑了笑,与因照看马车而停在山脚下的车夫靳叔道了别,独自拖着瘸腿,一步步上山去了。
山道崎岖荒芜,野草已漫过脚踝。承渊踩着踩着,倒是起兴了,提气凝神使出轻功,几个跃步之间便掠过了老远的距离,只除了落地有些不稳外,旁的都不算负了师父草上飞的盛名。
行至深林,承渊蓦地觉出脚下似是活物,低头一瞧,原是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一条锦蛇。那锦蛇似还未从冬眠中醒来,惺忪间与承渊一对视便慢吞吞返身欲走,被承渊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七寸戏耍一番,还是扔回了林子里。
承渊其实挺喜欢这些草木生灵的。
在师父把他捡回去之前,承渊就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活了五六年,与它们为俦为侣,几乎都不会说人话了。只差在他当年住的地方没有锦蛇这样的水蛇。承渊记得,他的故乡在西北一座荒凉的石头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