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年华(9)+番外
承渊也想过回去看看,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
碣石山顶立着十数丈的悬崖,其上寸草不生,兼之地势陡峭,令人望而生畏。
承渊仰着头瞧了许久。
若没有伤了左腿,对他,这样的崖壁也算不上什么。只是如今这般情势,倒还真有些为难。
而承渊恰恰喜欢为难的事。
他嘴角噙起一抹笑,绕着石壁左右巡视了一圈,隔着那障目的石头,仿佛就看见了海,涛声近在耳畔。
他是一定要爬上去的。
承渊走路有些趔趄,使出轻功来,姿态也曼妙不到哪儿去。为了保持平衡,补偿那一条左腿几无知觉的滞涩,他不得不手脚并用,以极其难看的姿态在岩面攀爬着。
许是前阵子下过雨,山壁上滑腻腻的,顽强自岩缝长出的苔藓滑不溜手,承渊有好几次都险些摔下去。他已经折损了一把匕首,身上到处是细小的擦伤,而悬崖似乎还远未到头。
总是要上去的。
承渊平复了呼吸,冷静地计算着脚下的距离,继续向上攀援。从出发的那一刻,他就没有退路了。
他太懒散,也太坚定,从来不会为自己准备退路。
见到海的那一刻,承渊已经精疲力竭。
他困兽似的仰躺在山顶一块巨石上,瞧着泛出灰蓝的天,与天边无穷无尽的,黑蓝色的海,忽然微笑起来。
一路艰险,其实都很值得。就好像一时激愤,为了某人的性命而慷慨赴死,其实也都很值得。
承渊摸了摸左胸口。
因为剧烈运动,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仿佛生命本身的跃动让他想起来死里偷生之后,他倚靠着小皇帝的胸膛,听见的心跳声。
沉稳有力。
承渊却不知怎么,总觉得其中包含着些许绝望。
小皇帝很喜欢海,可他不能出宫去看看海。承渊曾经见小皇帝的一幅画,画的就是这辽阔的海。
小皇帝只有一位帝师,只教帝王之术,并不教授画技。小皇帝水平拙劣,画得挺滑稽,靛青与金红糅杂在一起,晕作一团,分毫都不显出海的美来。承渊是见过许多好字好画的,一瞥之下,顿时便笑了出声。小皇帝见他笑便着恼了,非得把画撕了,还花了他好大力气才把人哄回来,画,自然也是自己收着了。
而那张画,虽然拙劣,却牢牢印在了他脑子里。
或许他突发奇想这一趟来看海,也仅仅是为着小皇帝的那幅画。
日出了。
承渊远眺过去,忽然心生敬畏,就仿佛那一泓延续到天上的海中,突兀地崛起了一座光芒万丈的仙山,将有仙人乘鹤而出,收去这一幕人间太壮丽的极景。
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边的云霞蒸出嫣红的颜色,日光披洒下来,不独眷顾着壮阔的大海,也眷顾着这碣石山上渺若蝼蚁的凡人。
承渊盘坐在巨石之上,遥遥地望着。
那一刻,他忽然想再潜进宫里去,把小皇帝偷出来,让他也见见这样令人痴醉的景色。
十四
承渊在济南府住了下来。
靳叔每月往来于济南与京城,把承渊替主人家琢磨好的仿件儿带回京城,又把主人家不知何处探来的皇室秘辛带去济南。
有一回说到是太后搬去承德的行宫了,承渊听了一怔,还想问些什么,靳叔却没什么旁的消息了。
日子平平淡淡的过。
济南府跟京城不同,却也有个卖豆花的阿舟,豆花比豆腐好吃多了;古董铺子为着不够繁华的缘故并不多,眼力价儿也低,好在靳叔会把那些小物件捎带去京城,承渊还没为此荒废了手艺。
至于正行上,承渊就得受累跑远点儿了,打远道去个洛阳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儿。靳叔有时来了也不见他,等了小半月见人回来一问,竟是下南京踩点子去了。多说他几句吧,承渊也只是笑。
神偷废了一条腿,那也是废了腿的神偷,不能只是个瘸子。
腊月里,承渊抱着自开封知州府上窃来的四友紫铜手炉子,不经意瞟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忽然想起来,他已在济南府待了快一年了。
一年了。
承渊怔怔地瞧着窗外一番天地同与老的风景,忽然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下了榻,一瘸一拐地走到天井那头的客房,去敲靳叔的房门。
一待靳叔开了门,承渊便直截了当道:“靳叔这是要回京城了吧?还请捎上我。”
因着承渊这一年里从未提起过回去的事,靳叔乍一听还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皱起了眉,犹豫道:“主人的意思是——”
“二师兄想让我在这里呆上三年再回去,我知道的。”
承渊揉了揉鼻子,略有些心虚,语气却仍是轻松:“但我呆不下去啦。”
他向北边的冻云与群山瞧了一眼,垂下头,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早些回去。我很想念京城。”
靳叔不怎么乐意让承渊在冬天出门。他的伤腿受不起寒,在冬月里,旁的不说,就是走路都会隐隐作痛。但他也拗不过承渊——承渊的兴致到了,连他家主子都拗不过,他更不必去蹚这回水。
承渊哭笑不得地坐在马车里。他面前两层马车帘子都细细密密地掖好了,腿边和怀里各塞了一个暖炉。
这种待遇还真是有点眼熟……承渊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因为回忆而觉得多心酸,反倒生起了隐秘的雀跃心情。
他真的很想念京城。
年关将近,京城里张灯结彩,一脉的喜气洋洋。
承渊在二师兄气派了许多的新宅子里小住了几日,见着这些繁华景象,也是心生怀念与感慨。二师兄啧啧自夸道这京城繁华十有八九是他等商人的功劳,剩下一二才能归功于小皇帝。承渊也不同他争,随手买了个小糖人塞进他嘴里,终于换得清净。
师父和小师弟也从苏杭一带赶回来过年了。小师弟本打算仗着承渊身法不便,好好出一口恶气,却被承渊倒耍了回去,又被师父加了一成功课。
除夕这晚,师门四人吃过了团年饭,承渊向师父告个假,独自出了门。
这一夜没有宵禁,街上的人却也并不多,大部分人都赶回家团圆去了。承渊也不着急,夤夜微雪中慢慢地在街上走着,一直走到了皇城根。
皇城里头的路承渊早就稔熟于心,来去自如。倒是侍卫换班的时刻表似乎改过了,他险些被抓个现行。好在巡逻主力都在卫护皇帝宴饮群臣,承渊有惊无险地混了进去。
绕过了御花园,承渊琢磨着自己在皇宫里养病那阵子皇帝就搬入了乾清宫,便首先摸了进去。令他意外的是,这历代帝王寝宫居然一副冷冷清清、无人居住的样子。
……难道小皇帝一直宿在哪个妃子的宫殿里?
皇帝大婚是要昭告天下的,纳妃却不必。承渊往西六宫的方向瞧了一眼,有些犹豫,但心里着实不大愿意过去,也就停下了脚步,反身自去了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