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漏(2)
窗棂处圪垯一声,一道黑影迅速掠过,有人低低笑道:“我道瞒过了苏大捕头呢!”正说着这团黑影从窗外翻进来,立在烛火边,带得房内光亮噗嗤一晃,人影摇曳。
苏瓷听见声音,手指便从长剑上挪开,缓缓转身,唇角微抿。
“别的女子素手画眉,红袖添香。啧啧,师妹,你这画的是什么?”来人随意跨上一步,抓起苏瓷细细描摹的纸张,“……这是凶案现场?”
二
苏瓷自他手中拿过那张画纸,语气虽无异常,表情却隐现不悦:“师兄,你怎来了?”
“闲来无事,四处游走,听闻神捕师妹在此,自然过来瞧瞧。”裴昭在桌边坐下,掸了掸衣袖,凤眸微挑,唇角的笑意慵懒。
苏瓷在五岁时因父母双亡,被浮生老人收养。从此,她与裴昭同门十二年,因两人个性迥异,兴趣志向亦不同,浮生老人便让二人习了不同支派。老人喜她性格坚忍笃纯,以“破”道授之,教她辨识世间百态,并言明此道运用得法,当可救无辜之人,判世间清浊是非。
裴昭大上苏瓷三岁,生在在巨富之家。因自小体质弱,家中长辈与浮生老人有些渊源,便被送入山中。他性子洒脱不羁,甚是飞扬,习的却是“幻”术。
曾有一次,裴昭捉弄新来的小师妹,悄悄变幻出一道急水横亘在苏瓷面前。那时苏瓷不过九岁,腊月寒冬,她看了看脚下那条汹涌河流,毫不在意,直直淌了过去。裴昭大感无趣,讪讪道:“喂,你不怕么?”
苏瓷小小年纪,长得粉雕玉琢,言谈间却一套一套,很是古板:“这世间万物,总是循着规律运作。大厅里出现溪流既不合理,师兄又岂能吓到我?”
浮生老人笑眯眯自后庭走出,摸了摸苏瓷的脑袋,夸道:“好娃娃!‘破’道与‘幻’术便如同矛与盾:破者沉着,便不会为幻术所惑;幻术若精,无一疏忽,也能魅惑众生。今次阿昭你可输给了师妹。”
再往后,两人既志趣不投,苏瓷钻研学问又极用心,自然渐渐与师兄疏远开。
前年苏瓷出师,破了一桩大案,被皇帝御赐“神捕”之名,她以男儿打扮留在刑部,朝中每有奇难之案,她便分外忙碌。裴昭早已出山,却神出鬼没,游戏红尘之时,总也忍不住找到小师妹逗弄一番。
摇曳灯火中,苏瓷按照师门规矩行了礼,方才坐下。她与这师兄总是话不投机,偏偏她又忍不住,于是如同往常般开口规劝:“师兄,你这般游手好闲,空有一身本领,却不思进取,岂不可惜?”
“你怎比师父还唠叨?”裴昭皱眉,灯光之下,见她太阳穴下似有浅浅一道疤痕,因是隐在鬓角间,并不显眼,他比了比,问道:“你这边是怎么了?”
“前些日子缉凶时不小心划到,无事。”苏瓷轻描淡写。
“在往上半寸便是太阳穴!”裴昭抿紧了唇,“抓贼便抓贼,你那么拼命干么?”
苏瓷笑了笑,避开了话题道:“师兄是为了和我谈这疤痕而来?”
裴昭低头喝了口茶,似是平复许久,俊美的脸上终于宁淡下来:“案子可有线索么?这一路行来,乡野间可是议论纷纷。”
“师兄不在庙堂,何时这般关心朝廷官员的命案?”苏瓷奇道,最后却答,“是有些线索。明日我自会去找梁瑞谈一谈。”
“梁瑞?礼部侍郎?”裴昭转着手中瓷杯,玩味道,“这家伙可是朝中红人。”
“师兄真可谓入得庙堂,出得江湖。”苏瓷淡淡道。
裴昭难得听出她口中讽刺之语,笑了笑:“你还没说完,梁瑞与此事有何干系?”
苏瓷半边侧脸隐在明灭光线间,语气平静:“目前还说不上来。只是他撒了一个谎。”
裴昭的好奇心完全被勾引上来,追问道:“什么?”
她却不回答:“明日问问便知道了。”
翌日,苏瓷同黄伟又去了梁府。
梁瑞匆匆赶至书房,双眼下皆是青色,神容憔悴:“两位可是有了线索?”
“有两个问题想问问梁大人。”苏瓷淡道,“梁大人得闻噩耗,是何时赶回来的?”
“前日赶回家中,三月十二。”梁瑞叹了口气,“只是快马加鞭,却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
“令尊死于三月初十晚,梁大人那一日分明已经赶回来了,怎么?没见上令尊最后一面?”苏瓷负手在身后,平静道。
梁瑞抬起头,满脸震惊:“你——你满口胡言!”
苏瓷迫上一步,一字一句道:“三月初十,你悄悄回到梁府。当晚,你进了父亲的卧房,两人还发生了争执,我说得可对?”
“血口喷人!”梁瑞气得双手发抖,颤声道,“我三月十二匆匆赶来,家人皆是见证。”
“梁大人需要证据么?”苏瓷忽然伸出手,握住梁瑞手腕,沉声道,“你过来解释与我听!”
她个子瘦小,手力却大得惊人,拖着梁瑞,竟让后者全无反抗之力,走得跌跌撞撞。
直到行至马厩前,梁瑞才挣开她,喘气道:“你……你想做什么!”
“这马是你当日从京城骑来的吧?”
“不错。”
“马蹄以上、马尾、马嚼子上是否都是深黄色痕迹?”苏瓷指着骏马,“昨日仆役清洗了数遍,却不曾将这颜色洗去。”
“这……又如何?”
“池州南门外独产一种草药,晒干后入药名唤黄蔨。每年三月初药农们便会将草药铺陈在官道两侧晒干。往来马匹若是踩到,腿上便会留下黄色印渍,数月难褪。想必当时你将马拴在了路边,马因吃了些黄蔨,连嚼子上都沾上了。至于粪便,更是呈深黄色。”苏瓷淡淡一指,果然,马厩里许多色泽有异的粪便,她续道,“京城自池州,只有这一条道。偏偏三月初十晚间起至今日,此处一直落雨,药农们紧赶着便收了药材,以免沾湿。你若不是三月初十白日间便已到了家中,这马匹如何会沾染上黄蔨?”
梁瑞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结巴道:“就算我提早了两日回来,你……你怎知我在三月初十那一晚见了父亲?”
苏瓷一双眸子冰澄如澈,不急不忙:“梁大人再随我去令尊房间走一趟。”
“梁大人你可能并未注意,当时你的靴子上亦沾上了黄蔨。而黄蔨的功效便是凝血,是以这地上,你父亲的血迹一沾上黄蔨,便很快凝结,比起寻常血迹浓厚得多。”苏瓷指着地上血块缓道,“如此,梁大人还有何话可说?”
“即便这血中有那黄什么,你,你如何确定这是我的鞋子所带?”
苏瓷微微笑了笑:“我已遣黄捕头去你寻找那日的靴子,届时一看便知。”
梁瑞煞白了脸色,呆呆后退了一步,一时间寂静,只剩窗外荷塘中淅淅沥沥的雨声,如拨琴弦。
黄伟尚未回来,临风阁下忽然起了喧闹,隐约可听见“贱婢”,还有女子正哭泣求饶。苏瓷一时好奇,探身张望一眼,却见那梁振的妾侍秋娘跪在地上,身上全是泥泞痕迹。另一女子站在不远处,恨声道:“贱婢,你勾引我相公便算了,居然还狐媚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