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唇动了动, 却终究没能反驳思归的半句话。
“我不能这么自以为是。”思归轻声说。
“他前程万里,与我无关。”她说。
盛大少爷。
那个到最后都自大至极, 不肯将余思归视为「对等的存在」的家伙。
他前途无量,将生活在无尽光辉之中, 受万千人敬仰,而那光辉与我无关。
因为余思归生于山野。
天性中刻着野蛮张扬,山川河流之中皆有她秉性,那秉性不服输,不畏惧磕碰,无论如何跌撞也注定要去遥远的彼方。
她自幼如此,至死皆然。
然后那女孩笑了起来:“燕姐,这是我的征程。”
天穹昏暗下来,王姐眼里仿佛有些泪光,又像只是被风迷了眼。
她静了许久,对思归说:“……你妈妈在哪个病栋?”
“倒不是很远……”思归愣了下,“您想去看看吗?”
王姐低声道:“是,麻烦了。”
于是思归带着王燕穿过寒冬医院,枯树昏鸦,枝头一轮白月。
“你妈妈真的很厉害的。”
那警官感慨道,“她博士毕业的时候做的那个课题解决了当时非常大的一个技术难关……专业的领域说了我也不懂,所以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但张老至今对柳博士的天分和努力念念难忘,说她继续往下做的话一定会有重大的突破……”
思归一愣,问:“张老?”
“你见过他的吧?”警官温和地问,“张客舫教授。”
——这是妈妈的导师的名字。张爷爷。
王姐笑道:“他还提过你呢,思归。”
余思归一怔。
“张老还记得你。”王燕忍俊不禁道。
她说:“他到现在都记得柳敏的小女儿,说你聪明的很,教什么都一点通,课题组里当时那群学生还以教你做数学题为乐,就是脾气很大。”
思归一时不太好意思,确实当年从那群学生处蹭了不少早教小灶。
王燕又问:“我去探望你妈妈的话,要不要给她买点果篮?”
“不用啦,”归归说,“我们不差这个的。”
王燕笑了笑,说:“也好。”
病栋里空调开得很大,归归带着王燕来到病房前,然而病房里灯没开,唯有电视亮着淡淡荧光。
归归往里看了一眼,歉疚道:“……妈妈好像睡了。”
“别叫她。”王燕连忙制止,“我也只是凑巧来看看,别打扰她休息。”
余思归稍一怔。
“……看看就够了。”王燕补充道。
室内黑咕隆咚的,王燕说完目光闪烁,轮廓笼罩在淡光中。
那素昧平生的警察站在病房门口,望向室内,轻轻闭了下眼。
仿佛非常崇敬地向妈妈致意了下。
-
……
因为他是好的。
思归睡醒觉时,看着旁边的盛大少爷,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冬日暖阳洒在他身上,盛淅的轮廓如刀锋般俐落,目光深邃。二轮复习开始后他甚至有点势不可挡的意味——余思归隐约猜想,他高三也不回上海的原因……可能是高傲吧。
对他来说,可能无论在哪考,都是差不多的。
——因为他是那样强烈的人。
思归闭上眼睛,将脸埋在臂弯中。
学校里睡觉总归比医院里舒服一些。
有时妈妈半夜起夜,而她自己无法照顾自己,思归就只能睡得浅点儿,方便照顾柳敏的起居,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家中。
而人身终究是肉做的,余思归再强韧的意志力也无法长久地弥补这种消耗,难以避免地开始在课上昏昏沉沉,心不在焉。
高中生活快结束了。
三年远比想象的要短暂,这班上的大家分道扬镳近在眼前,思归朦朦胧胧地看着盛少爷,在心里谋划着一场道别。
可能多年后还会再见吧,归归模模糊糊地想。
毕竟要走上那条有来无回的路,他们俩人在路上再次相逢,多半是必然的。
但是在整理起自己心里的喜欢之前,在挥刀断乱麻之前。
——归归要和他说再见。
余思归眼眶泛红,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心想等多年再见面的时候最好我连孩子都有了……喜欢这样的人真是倒霉,十项全能选手,长得也不错,以后真的能找到代餐吗……
而且找代餐对另一个人也不公平……
我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没打算当人渣的。
余思归心里委屈,小小地抽噎一声,接着头发被轻轻摸了摸。
龟龟:“……?”
“又怎么了?”盛淅挺淡漠地问。
盛少爷漫不经心,单手揉着小同桌后脑勺儿,另一只手还拿着笔,一心二用还游刃有余——接着想起什么,安抚地搓了搓思归的后颈。
过了会儿,似乎觉得不够似的,他得寸进尺,连后颈皮都揪了揪。
“揪我做什么?”龟龟呆滞地问。
同桌并不抬头,散漫地勾道选择题,说:“听见你哼哼唧唧了。”
“……”
“你才哼唧了呢。”归归坚决不认。
然后她气呼呼、凶狠地威胁:“你把手松开!”
盛少爷很吃威胁这一套,听话地稍一松手——但没有完全松,而是以手指故意缠住思归的辫子,压着她球球形状的马尾,拍皮球似的压了一压。
马尾巴‘叭叽’弹了回去,非常蓬松。
皮球归:“……”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的辫子?思归至今难以理解,而且有时甚至会认为盛大少爷对自己的宠爱,可能来源于对她头毛的喜欢……
下一秒,盛淅淡淡道:“下节课老贺要考试,别睡了。”
他说完松手,平淡地移开了视线。
龟龟于是支起疲惫的脑袋,准备迎接一场随堂检测。
窗外,深冬大海绵延铺展,漫了条条白浪,白云滚滚。
昨天半夜扶妈妈起来上厕所后余思归死活没睡着,头昏昏沉沉,像是灌了一斤铅,撑着脑袋看一边的盛淅。
盛大少爷浓密短发垂着,只露出挺直刚毅的鼻梁,正收桌上课本。
思归呆呆望着他的侧颜,有点心酸地想——
——该怎么和他道别呢?
余思归心绪乱如麻,脑海中却有画面萦绕不去:譬如那年盛淅挡在她身前,在雨里握起归归的手;又譬如盛大少爷在田埂里和她说话,与他周遭的星星。
年少时遇见的,过于惊艳的人。
但这些缤纷绚丽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了今早思归在妈妈枕上所看到的东西。
一团厚厚的、似乎刚掉下来不久的头发,还有枕头上渗出的血水。
思归一声不吭,咬着嘴唇想哭出来,但最终只是趴在了桌上。她埋着脸没看盛少爷,把泪水死死忍住,心想我就是死了,也不要被他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