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归特别想回高复班去。
虽然那地方压力大,闷热又陌生,却不会勾起她的记忆。
如果人没有记忆该多好,思归想。
没有记忆,也就永远不会与他人产生羁绊;没有羁绊,也就不会伤心。
服务员端上一盘清蒸东星斑,雪白鱼肉颤颤地冒着热气,葱丝与姜丝片得极细,淋上滚烫葱油;这菜吃的时机非常挑剔,空调一吹就凉,盛淅拿起公筷,刚要给她布菜,思归却说:
“……我食欲不强。”她声音很轻,“不是有意针对你。对不起。”
盛少爷似乎没料到那是一句道歉。
他停了许久,然后道:
“……好。”
他收回筷子后,余思归还是尽可能吃了些菜。
归归不认识那鱼是什么鱼,但知道盛淅是为了她好。而他愿意不远万里地出现在此处,怕她饿死,点了这么多,至少不能浪费他的心意。
——因为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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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走后,余思归不知饥饱。
有人说食欲是人求生欲的象征。古时就有老人没了求生欲,硬生生把自己饿死。典籍说那是老人已晓天年,自知大限将至,但归归觉得,他们哪会知道自己的时辰,只是不愿继续活在这世上了。
那些熟识的人都已离去,独自守在这茫茫人世上,有什么意思?
葬礼结束后,归归在刘佳宁家住了好一段时日,刘妈妈对归归十分上心,刘家伙食也还不错,却没人会逼迫她吃饭。
而思归也确实吃不下去,到了吃饭就对付两筷子了事。
高复班开学了后,思归换了个高压且规律的环境,吃饭习惯稍有好转——却也没好太多,顶多是吃饭的时间规律了些。
余思归晓得同桌的心意,也不愿辜负,硬着头皮吃了两块鱼一只虾,却没觉得太好吃,只觉在嘴里木木的,尝不出香气。
应该不是饭店的问题,龟龟想。
这桌菜应当是色香味俱全的。
——会不会是求生欲作祟?归归问自己,然后倔强地觉得自己不该对本能认输,又拣着好下口的绿叶菜和海肠捞饭挑了点儿。米饭则一口没动,归归放下了筷子。
盛淅没多说什么,只是吃过饭后带着思归出门,在夜色下打了辆出租车,上车后问了一句:“要送你去哪儿?”
他这问题问得相当有水平。
余思归知道再逃避也不是办法,只说:“我家就好。”
那是她一个夏天都没去的地方。
景物犹在,物是人非。
余思归知道,自己光是回到故地都会万箭攒心。
于是盛淅对司机报了地名,问:“你一个暑假过得怎么样?”
思归说:“勉强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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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席卷而过,有种令人惬意的秋夜感,那风穿过车窗,吹起思归丝丝缕缕的头发。
思归的头发被吹的七零八落,过了会儿,忽然问:
“盛淅,这个暑假你经常去我家吗?”
“嗯。”他说。
归归沉默许久。
“那我明白了,确实是刘佳宁卖了我。”女孩子长叹口气,但还是不太理解:“……但是为什么她出卖完之后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呢……盛淅你跟她联起手,一起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然后归归将脑袋搁在半开的车窗上,任由长夜海风将头发吹得凌乱。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出卖你。”
盛淅说。
然后他想了许久,道:
“……你对她来说很重要。”
我对她重要,那她为什么出卖我?余思归心道你为刘佳宁解释只会让我愤怒翻倍,我不舍得骂宁仔但我会骂你,然后看熟悉街道路灯在面前流淌而过,只觉一阵阵回忆在面前升温。
她努力眨了下眼睛,不让自己落泪。
眼前是她阔别多日,再见一眼都觉得割裂的。
从遗体告别仪式那天后,思归一次都没回来过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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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下后,盛淅去后备箱拿了行李。
他白T恤下现出修长有力的腰背,扛出行李箱,将后备箱“砰”合上了。
余思归踮脚看了看自家院子,黑夜藤蔓婆娑,葡萄架上的葡萄没剩几串,刘佳宁说到做到,的确被刘佳宁剪走了不少。
夜色如水,漫过秋夜长街。
他们之间挺安静的,余思归翻找了下家里的钥匙,所幸带在了身上,打开了家门。
“没带钥匙就麻烦了。”思归说,自己也不知道解释给谁听。
——反正也没第二个人有钥匙了。
盛大少爷一言不发。
门吱呀一声打开,乌漆墨黑的屋里一股很淡的霉味,地上肉眼可见地积了一层灰。
归归突然声音有些发颤:“……家里挺久没进过人了,你凑……凑合一下吧。”
盛淅拉着行李箱,静静看她。
余思归自己却不太愿意进去似的,在外面磨蹭了好久,向外面探了下脑袋,在风中说:
“……要下雨了。”
外面积雨云沉黑且厚。
盛淅把她拽进屋里,随口道:“是,今晚好像阵雨。”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思归问。
他沉着道:“我先把你安顿好吧。”
盛淅说着开了灯。
余思归猝不及防地面对了自己家,一切回忆汹涌而至。
盛淅喉结动了动,艰涩道:“你把沙发收拾一下先去坐着……我先给你安顿一下。”
思归只觉痛得无以复加,头皮都起了鸡皮疙瘩,无措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沙发,不愿让盛淅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眶;而盛少爷则在思归手指上轻轻捏了捏,犹如无言陪伴。
归归撤了沙发上盖的薄薄防尘布,呆呆地坐在上头,环视四周。
所有的东西都和先前一样,连桌上的药袋都在,厕所盆中仍有她的导管。而当那熟悉的、属于家的气息覆回女孩的四周时——
心中漏风的大洞,便也格外明显。
「妈妈。」
余思归想到这个词眼眶都会泛红,但是盛淅还在,所以她竭力忍着。
盛少爷问:“你们家的厕所间在哪?”
归归失措道:“……楼、楼上。”
盛淅就上了楼。
窗外唰唰下起了雨。
这场雨来得突然,盛淅用完卫生间出来时就已下大了,余思归触电般低下头,不让他看自己盈满泪水的双眼。也许有些泪水可以公开。
但有些泪水,余思归实在不愿示人。
她哭得发抖,抽泣的时候竭力压抑着声响,也不允许自己的肩膀发颤,唯恐被盛淅听出端倪,只努力侧过头,假装在看窗外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