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祁老人用破缸顶上门前的半个月,现实中,七月底,一群年轻学生遵循校方安排,领了二十元路费,背着行囊南下,穿过1937年初秋满目疮痍的华北大地,抵达长沙。
临时大学又在短暂的六个月后,因武汉战事告急,长沙风雨飘摇,迁往云南昆明。
那是否是对民族的火种的保全?
思归发着呆,看向书架上的书,问自己为什么大家会去选择保全它们。
思归思绪飘到这里,忽然冒出个好笑的念头:
「百年后我和盛淅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么?」
那念头太过遥远,女孩子在书架间不经心笑了笑,踮起脚从上层拿起一本书。
那是一本挺老的《通信概论》,已经卷了角,书封还是版印的。
归归随手把它放到准备借的书堆里——可是一下没放稳,老书翻滚一下,掉出一张借阅卡。
“……?”
借阅卡是相当老式的图书管理方式,人工管理,全手写,由管理员注明借阅时间与归还时间,近年已经绝迹。
余思归蹲下身,捡起那张泛黄卡片,看见后封上清华大学图书馆的字样,刚想塞回后封贴袋,却忽然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借书人之中,一行熟悉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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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出日期1995.5
计2班
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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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字以蓝圆珠笔写就,字体仍带有高中生的青涩凝滞,但那笔画思归后来见过无数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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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否又穿过了她曾经的印记?
冬日夕阳里,余思归鼻尖不受控制地一红。
她马上合上书,蹲在地上,使劲儿抱起了一整大摞要借走的册子。
库里堆着数十万本书籍,暖气蒸腾出一股淡而温暖的霉味,归归抱着那摞书匆匆跑去门口,看见盛淅带着袋子等在门口,她对他招手,向他跑去时,只觉自己在路过千万曾存在过的人。
这些人里有她,有盛淅,有姜骞与贺文彬。
有柳敏与张客舫。
千万人散落在百年时空中的脚步交错,犹如一曲属于大学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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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淅被龟龟打电话叫过来前未雨绸缪,专门带了个袋子装书,但却在看到归归的战斗力的刹那,没忍住笑出了声。
“借了这么多书,看得完吗?”盛少爷问。
冬天天黑颇早,昏昏斜阳中。道旁梧桐落尽。
北风凛冽,思归想搭把手,盛少爷却一如既往地不让,书有多少他拎多少,编织袋勒进手里,指节被吹得泛红发皴。
“看不完。”归归诚实答道,“也就看看需要的部分,现学现卖,能卖到哪算哪吧。”
盛淅低头看那袋书,过了半天,突然又笑了起来。
思归一愣:“怎么了?”
“没怎么,”少爷看着天际残阳,笑道:“就,想起你高三走的那天。”
那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情,思归忽然发现和他在一起,日子过得飞快,两人第一次见面好像还是昨天,但难过的事情仿佛已经离他们很远。
归归想了又想,小心问:
“我不告而别的那天,你做了什么呀?”
姓盛的想了半天:“把你柜子里边边角角剩下的东西收起来了。”
你不心碎吗?归归悻悻地“哦”了声,过会儿又问:“……没难过吗?”
盛淅许久没回答。
他身骨高大,羽绒服被北风吹得鼓起,走在思归身侧,提着很重的一布袋书。
正在思归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说:
“……你高中的时候,每次东西都是我给你搬的。”
归归愣了下。
他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在我眼里你一直……”盛淅轻声道。
“一直都是……”
他声音艰涩,说不下去,在夜幕中望向思归:“我没有办法形容你,但在别人眼中的你,和在我眼中的你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你对我来说……”
他停顿了下。
“……对我来说……”
盛淅深深吸气,却仍说不下去,绝望地望着思归双眼,仿佛希望她明白。
归归看着他,只觉盛淅的目光中有浓重的、无望的成分。「思归」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盛淅这个人不肯,也不会用语言去形容。
——因为那是他所有谜题的最终解。
“所以那天你难过了没有呀?”
思归柔软地问同桌。
同桌提着几十斤的书,诚实道:“一般。”
“……”
“没想过你会走。”他说。
姓盛的长吁口气,仰头看着北国冬夜,又看向归归,诚实道:
“也从来没想过放你走。”
天上大雪纷落。
思归听了这句话开心起来,好像个人魅力再次被验证,大少爷也被逗乐,放下那袋子玩意,与踩着路沿石的小同桌在雪中拥抱。
“你怎么这么娇?”他沙哑地问。
——那简直是对归归老师人格的挑衅。
但大少爷说完又闭上眼睛,难以遏制地抵着思归面颊,仿佛想把女孩融进骨血,可抱她时,却连稍用点儿力气都怕弄疼了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余思归很难形容自己钻研的感受。
成泯在过去的近一个学期内, 将思归筑起的、属于高中生的认知高墙一一推翻。
她在跟着成泯奔跑的路上发现自己的无知与狭隘,发现世上充满不确定性,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能用公式诠释,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干脆利索。
——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仿佛AB两地之间修筑高速公路, 并不能一条直线通过去, 而要考虑地形、地势、当地泥土的材质乃至造价成本;又像是要送飞行船登月,并不是单纯地考虑动能与推进力, 还要考虑风阻, 考虑流体, 考虑材质与摩擦, 考虑承重与返程——当工程落在实处,尽是实际而千变万化的问题。
这是成泯在课上给他们构建起的、现实的世界。
他在那间教室里,反复地磋磨学生们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告诉他们如何用课本外的知识, 去解决实际世界中问题。
但思归做着成泯布置的期末作业,却发现自己正被他引领着,回归课本与公式。
仿佛每天的游戏规则都有所不同。
「你能否适应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
仿佛是成泯在发问。
-
余思归一边复习期末的课程,一边又把绝大多数世间花在成泯的课题上。
姜骞也是一样。
班上已经有很多人完成了成泯的课题——因为那都是还没有答案的问题, 所以什么答案都对。经过一学期的了解,他们知道, 就算做出乱七八糟的答案,成泯也绝不会给他们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