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毫无城府地,抬手给我擦汗。
他爱上我的进口巧克力,张嘴就是“财主哥”。
我说你喊黄世仁,我才美呢。
没看过样板戏的土孩子一挠后脖子,“黄、鼠狼?为什么要这么叫你啊?”
“……”我说那什么,随你吧。
“财主哥,财主哥————”他嚼巴嚼巴着巧克力,看我如同看神仙,如果有尾巴,肯定啪啪拍地。
这十来天里,度过最初的适应期,生活作息没奈何地跟这儿的人同步起来。闲着也是无聊,我猛打哈欠,屈尊坐在课堂听讲。
石头在我身边,上课异常认真,我每次逗他,都只换来他凛然一句“我们家几口人种地,才能供我读书。”
我不屑地咧嘴,“只靠读书来改变人生,是太单纯的想法,那些走歪门邪道而发达的人,多了去了。”
这话谁都能听出讽刺吧,偏石头认认真真盯着我,清澈的眼睛里全是不认同,还有对我的担心,“你说,有多少?”
我反而被他问傻。那红彤彤的鼻尖,流露出一板一眼的单纯,我突然明白,石头这种人,老到头发花白也是孩子心灵,他的是非正邪没有分支,一条康庄大道。
“我要读出名堂,要给家里盖房子。”他握着拳头,说给我听。
听久了,我心里开出一块小湖泊,偶尔河边清纯一朵小花,干干净净的,真他妈堕落了我。
我还更堕落地和石头那个小圈子里的土娃娃们玩作一堆。
窗外钻进来很好的阳光,晒得我昏昏欲睡,自习课上,石头给我哇啦啦介绍,穷苦地方,即便在学校也不见他们互称学名,“前面那个,叫十二,最爱哭哭啼啼,一点不爷们。”
“你……你胡说!烂讲!!”十二转过身来,眼框一下子红了,“我、我是男子汉,你欺负人。你不要往我笔盒里涂药油了,呜……呜。”
石头不理他,又指着左边虎头虎脑的男孩,“小五,和我一个村的,每次我俩都一块儿回家,他妹以后给我当媳妇。”
小五“哼”了一声,颇不甘心,“吼————你们家为啥两男娃!!!我的媳妇哪儿找!”
我扶着额头问,“有不按数字取名的么?”
坐在后排的男生拍拍我,等我回头,他笑出两虎牙,指着自己,一脸憨厚,“我啊,我叫帮主。”
我愣了愣,拔高嗓子,“石头,洒名片。”
石头憋着笑,推我,“财主哥,他叫帮主是有原因的,他会降龙十八掌。”
“降什么?”我都听傻了,就见那男生垂下头,挺过意不去的样子,双手一拍屁股,吱吱出声,“神——龙摆尾。”
石头他们立刻惊恐地爆出一声低吼,转眼“嗖”——全跑不见,“神什么——”我纳闷不已,下一秒就铁青了脸,抽搐……忍耐……挣扎……,操,是人都忍不了……“我靠!!你放屁臭成这样!”
“不好意思啊,”帮主继续挠着后脑,温良无害的笑着,“没控制好。”
他妈的,跟你拼命,原来这叫神龙摆尾??我终于认知到,以往那幅少爷派头在这土地方彻底行不通。
于是,人生翻开装订错误的书页,苍白少年被土娃子拉着拽着,跑在尘土阳光里,这儿找不到香烟浓酒,无法夜夜笙歌,每次钓鱼我都掉进沟里,妈的,换上从石头那儿抢来的棉布大裤,我把裤腿挽得高高,极好的阳光把我晒红通透,你丫服不服!
摘稻子的时候指尖流出血,泥屑洒在伤口,啊,脏死了脏死了,我会感染的!!!石头————
生活变成了五点起床八点睡觉,每每睁开眼睛都是精神抖擞,老子越活越年轻,啊哈啊哈————
人一抖擞,童心四起,跟石头处久了,我发现自己老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这想法当场把自个儿恶心得不行,“都过来,我要教教你们城里时兴的玩意!”
土娃子们围拢,在我的带领下拿出两副扑克打斗地主,这魅力无穷呀,太阳掉山还毛茸茸脑袋拱一块儿,十二拿着小五上供的大将,乐滋滋地很,“还你一个什么小牌呢,容我好好想想~~~”
我嘴里叼麦穗,全当土烟了,一下一下欺负土娃子们,很快就牌局过半,“两根枪,没戏了吧!”扔出一个3,我调戏石头,“哥对你好吧,这么放你。”“你们慢点儿……”石头拿着一整手牌,眼都斗鸡了,“慢慢出牌,让我想想,我都跟不上了。”
“嗯……”小五似乎在思考什么,疑惑的皱皱眉头。
“你当你什么时候跟上过。”帮主输急了,挤兑他。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这我豢养的东西,轮到你指手画脚,“说什么呢,想清楚再开口,我就没见过比石头更聪明的孩子。”
说这话我实在昧良心,石头却爱,猛然抬起大头,扑闪扑闪,“好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眼,本来没觉得什么,却被他亮晶晶的双眼看得突然……突然就心口飘荡。
从没人因为我随口一句夸赞而如此专注地喜悦着。
“吼————”十二怒轰轰地说石头你良心被小狗吃掉了,吃掉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都没听你这么说过,我们比不上他么!”
我飘飘荡荡的一颗心正想说什么,就见小五恍然梦醒,石破天惊地大叫起来,“啊呀!刚才谁吃了我供的大将,怎么还没还给我小牌呀!!!”
“……”大伙儿纷纷掉落圆溜溜的冷汗,看各自手上无几的剩牌。
他——妈——的!!!让我死了吧!!!为什么我沦落到和这些蠢孩子瞎玩的地步……
操他妈我还觉得挺快乐。
流水年华,一天一天向前奔涌。我忘记了在日历上画圈,忘记了倒数解放天。甚至忘记了抽烟的滋味。
直到外套悟出一层细汗,才惊觉一眼万年,夏天到了,畅快地露出光溜溜膀子,跟着土娃娃们钻在河边的桥墩下,捡瓶子,拍画片,站在水里抓鱼,“明儿玩啥·”
石头跳着举手,“财主哥你屋里不是有个男球么?一起打呗?蓝人就是应该打男球的!!”
我对他的“n”“l”不分已经麻木,头一次听见才真叫霹雳,蓝人打男球……“跟你说了多少次,讲话不要大舌头。”
石头无限委屈,“天生的……那什么,其实,我大部分时候不大舌豆。”
天边落下咸蛋黄的时候,我沿着田埂散步,顺便遛石头,一路回学校食堂吃窝窝小米粥。
眼看到了校门口,有路过的陌生女人身影,落难少爷满脸风吹的土红色,坏笑着一挤眉,抓过石头的手,往掌心抹,一层灰泥,然后走到女人跟前,哆嗦伸出双臂,“阿姨,阿姨,谢谢你行行好,给点钱——”
女人一抬头,尖叫,“臭小子———你气死我———”
我猛一哆嗦,唆见脚上布鞋,心尖冒火,一手掐住石头的大脸,“啊呦——”他叫痛,我转身喊,“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