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听着他叮嘱偃甲人专心研究偃术,造福百姓,不要离开静水湖,不要对抗流月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然而越说,他的表情越平静,沈夜听到最后,竟然有些愤怒。
他想,谢衣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即使……即使是为了将偃术延续下去,又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什么,沈夜却说不出来。
谢衣握住那只印着纹章的手,看着紧闭双眼的“自己”,忽然俏皮一笑:“我不能把所有的记忆都给你,总有些秘密,是属于我自己的。”
沈夜的心跟着一颤,他看着谢衣,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谢衣却忽然转身,透过窗户,看着天边的月亮,静静的,站了很久。
那眼神温柔又渴望,思念又悲伤。
沈夜伸出手去碰谢衣的肩膀。
谢衣回头,惊讶地看着他,叫道:“师尊?”
眼前的人忽然模糊起来,声音变得遥远,沈夜只觉得头脑里许多片段飞速闪过,一阵钝痛。他按着额头醒过来,入目是高大的穹顶,繁复的古老花纹,俨然是自己的寝殿。
他从床上坐起,似乎还有些缓不过劲来。
闭上眼,沉声喊道:“初七。”
初七一闪身跪到他面前:“主人。”
沈夜问:“方才此处可有异动?”
“回主人,不曾有。”
沈夜深吸一口气,快步朝前方走去。
待他重新来到放置头颅的桌面前,面色却是冷的。他盯着这偃甲头颅许久,不知是否是它在作怪,自己竟然看到了谢衣制造它时的情景。
这偃甲人在世时一直认为自己是谢衣,至死都是以谢衣的身份而死,想来并不知自己的由来。为什么自己会看到?是因为……偃甲人毁灭后,法术失灵了?不……应该不是。
沈夜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以谢衣的能耐,不会有这种失误。那应当是……故意留下的?给谁看呢?我……么?
沈夜突然喊道:“初七。”
“属下在。”
沈夜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将这个偃甲头颅带下去处理掉。”
初七一时愣住,很快便问:“请问主人要属下如何处理?”
沈夜回头看了看他,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随你。”
“……”初七沉默片刻,似乎对这个命令有些茫然,却还是应下,“属下遵命。”
说完,便抱起那颗头颅,消失在原地。
后来,沈夜从没问过初七是怎样处理的那颗头颅,仿佛完全不记得这样一件事。而初七,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就好像那颗头颅来得突然,消失得亦是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
☆、章五
最近流月城少了许多人,皆是派往龙兵屿筑造房屋、开垦水田。
砺罂对他们在下界投放矩木枝的数量早有不满,时刻注意着城中动向,沈夜知道,盟约崩盘不过是早晚之事,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将流月城民未来的生活安排妥当。
龙兵屿气候适宜,草木繁盛,与流月城大不相同,却可使族人安稳度日,免遭恶疾缠身。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过不久就要将城民们迁往下界,房屋工事须及早完成。然而有砺罂在一旁步步紧逼,根本无法大量调动人手转移至龙兵屿先行建设。
沈夜与华月、瞳仔细商议过,要避开砺罂耳目,不让他发现城中重心转移之事,恐怕他们几位高阶祭司需全部留在流月城与砺罂周旋。而常年驻守神殿外围的低阶祭祀们,和城中部分青壮年,却可趁此机会先行一步。沈夜暗中命几位偃师陪同,他们虽不及谢衣偃术精深,却也不可小觑,于建造屋舍、水里灌溉之事助益良多。
砺罂因天性限制,只能依附于矩木之上,无法发现神殿外围的情景,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安排了这些事后,沈夜便命人着手去做。
夜里,他便站在殿外,远远地注视着脚下的这座城池。
自谢衣的偃甲炉被他和几位城中祭司修改完善后投入城中,温暖的炉火经过灵力驱使散往千家万户,笼罩了流月城数千年的冰雪逐渐消融,这座城池终于露出它本来的模样。然而屋舍青灰,绿苔遍地,古老的城池经历了数百年的洗礼后并未露出兴兴向荣的模样,那些枯败的矩木、宽阔的街道,在巍峨的神殿外散发着衰败的气息。
沈夜总是不太敢走到城民中去,他很怕看见那些渴望活下去的眼睛。
他们信奉着自己的神祗,却不知神农神上早已放弃了他的子民。
而他,作为这座神裔之城的主人,主宰一方天宇,唯一能做的,却是竭尽全力,给族人一个光明的未来。
至于是否真的光明?沈夜并不肯定,只是……总比随这座城池一并腐朽要来得好吧。也许他终其一生,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在某些时候也曾想过,若是瞳做了流月城的主人,会不会比他做得更好?然而走到这一步,他早已没了这样的想法。他是沈夜,是流月城的大祭司,他所做的一切,好或不好,是不是最好,都已经不再重要。
或许换一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或许谢衣说的另一种方法能够更加完美,可是……谢衣终究没从他手中接过大祭司的重任,而流月城……亦等不了那么久了。
沈夜看着脚下逐渐熄灭的灯火,静静地站在夜风中,凝视着他主宰下的这座城池。
月光皎洁,洒下的银辉在众人沉眠时给予了最温柔的抚慰。这个时候的流月城,安静得像是一个太美的梦。
他忽然觉得一个人有些冷。
“初七。”
不过眨眼间,初七便闪身出现在他身后,半跪下行礼:“属下在。”
沈夜没有回头:“你上前来。”
“主人……”初七有些发愣。沈夜几乎从来不准他离开这里,即使每次召他,也只是让他隐在无人能看到的角落,而现在,却要让他走到门外吗?
沈夜似乎感觉到他的犹豫,说道:“无妨,本座在周围设下了结界,砺罂不会发现的。”
“是,主人。”初七站起来,几步走到他身后,静静地等着他的吩咐。
沈夜却没有再说话了。
初七只好陪他站着,目光从沈夜的肩膀移到天边的月亮。
沈夜站在门口看月亮的习惯自他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存在。以前沈夜看月亮的时候,他便隐在阴影里看着沈夜,偶尔也会想,沈夜那么喜欢看月亮,难道这月亮很漂亮?此时看来,月色温柔,的确可以静静地看一整夜。以后若是沈夜不在,他或许也可以躲在暗处看上一看?
半个时辰过去,初七的目光却逐渐从月亮上移开,落到沈夜身上。
隔着面具,沈夜总看不到他的脸,当然,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初七这样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注视了他整整一百年。
时光流逝?初七想,除了让他更专注地看着这个人以外,毫无意义。习惯是什么?对初七来说,习惯就是这样单纯的注视。沈夜没有给他机会去看别人,没有给他机会离开流月城,当然,初七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