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的临床医学,考的本校的研究生, 出来后又考了学校附属医院,当了几年住院医, 现在也才聘主治没多久。
算是没什么追求的平庸之人。
学医就是这样一条漫长的路,聘不到底的职称,学不完的论文,看不到尽头的学习路。
这样的道路他才走了十二年,已经觉得痛苦又疲倦,眼前的丁幼宜,才刚刚开始。
他现在喊住丁幼宜,是有另外的话要说。
“伏城他手上的其实没什么,良性的瘤子,切干净了,也基本不会复发。”
他顿了下,重点在后面要说的话。
他试图用一个医学生的专业知识来让她明白其中的严峻性,当然,这也是一场偏学术用语的谈话,年级前三的丁幼宜,完全可以明白他在说什么。
两场外科手术之后是否伴随着不可预估的并发症,如果再行手术,又是否会在长期时间里出现另外的问题。
又或者,选择保守治疗。
“检查结果不算太坏,但也不好,你知道的,我们做医生的,往往为病人今后的长期生活舒适度做考虑,话都不能说太死,同时作为他的朋友,我是特别希望他好的。”
一段很诚恳的肺腑之言。
幼宜提着红薯上楼。
外科大楼有二十多层,八台电梯依旧不够用,大门口到电梯厅,人头挤得密密麻麻,幼宜去十三楼,等电梯就等了八分钟。
她走到病房门口时,看到老爷子的身影。
幼宜心里咯噔一下。
她对爷爷的仅有的几次记忆,就是他打在伏城身上的棍子,每次他动手,伏城不会还手,甚至一点都不会躲。
即使没亲眼见过,眼前却浮现棍子打在他身上的场景。
幼宜没顾那么多,她进门时连红薯都随手放到一边,然后她跑到了伏城面前。
“爷爷。”幼宜面带惧色的喊他。
小姑娘的声音微微的抖。
她和他没多相处过,在他严肃的表情下也天然的害怕,可再害怕还是挡在了伏城前面。
“伏城刚做完手术。”
幼宜这当间情绪心疼又惧怕,她想起伏城说的,只要她在他身边,爷爷就不会动手。
老爷子面上怒气深重,是对这个不服管又荒唐的孙子无奈又积怒,这些年,他骂过无数次,也打过无数次,动辄棍棒,他老了,也累了。
“我再问你,到底为什么退役?”老爷子声音沉的像厚重的松木,带着经年的木质香,压得沉甸甸。
他这么问,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再问也只是不甘心的再一遍确认。
老一辈的思想远和年轻人跨不到一块去,那中间是一道极远极深的鸿沟,伏城一直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力把这道鸿沟填平。
“您看到了。”伏城冷淡回答。
“我看到什么了?”
短暂的沉默。
幼宜伸手,递出手上还热腾腾的红薯,她轻声问:“您吃这个吗?”
她像是一道柔顺的溪流,流淌过他们针锋相对的刀刃上,把这剑拔弩张的气势平缓下来,所有目光就都停在这两个红薯上。
“我记得外公说过,你们那时候,能吃上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幸福事了。”
他和外公之间的战友情,是哪怕只有一口红薯也会给对方,所有的情谊被记下来,会被好好的记一辈子。
老爷子还是板着脸,却没那么冷硬了,还是接过幼宜手里的红薯。
幼宜偷偷的松了口气。
老爷子态度能收下来,才能给她解释的机会。
“其实伏城远比您想的更希望留在部队,他大学一毕业就入伍,晋升到少校,其中他所做出的努力,和所牺牲的,肯定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她这是在先抑后扬。
“但他后来受了很严重的伤,因为这个伤,他不得不退伍。”
幼宜没有提两次手术的事,是因为她知道,伏城是他的亲孙子,老爷子到底是心疼他的,要是他知道那两次手术,肯定会觉得愧疚。
这也是伏城一直不说的原因。
幼宜轻声又可怜的劝他。
“您能不能……不要打他?”
提起打伏城,丁幼宜都要哭了。
上次打他打得那么狠,身上的淤青都散了好久,就算伏城他看起来那么强壮,可那么粗的棍子,打那么多下,也是会很疼很疼的。
幼宜偷偷的往伏城身边挪。
她试图挡在他前面,这样,就算真的要挨打,那至少……至少还有躲避开的机会。
幼宜说的话很恳切,老人家目光沉顿,显然冷硬情绪也在逐渐散去,他看向伏城手上的伤。
“幼宜,你先出去。”伏城拉了拉她的手,示意让她先离开。
有些话得他们爷孙俩单独说。
幼宜担心的回头看伏城。
他眉目和爷爷一般无二的冷硬,两人好似两座乌压压的大山,彼此相对而望。
关上房门,幼宜在门外等。
她一直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在看。
一分钟,两分钟……
五分钟过去。
里面没有传来太大的声响。
直到又五分钟过去,房门终于打开。
幼宜转身,紧张的往里看。
心一下子被一根细绳栓了起来。
伏城站在床边,面色如常,而爷爷走出来,手上还握着她给的红薯。
他没说话,只是往外走。
老人家离开的背影已经落寞很多。
幼宜几乎是小跑着扑过去。
“伏城。”她担心的喊了一声。
伏城摇头:“没事。”
他和老爷子之间,确实需要一个说开的机会,作为比和他父母生活的还要更久的爷爷,于伏城来说,其实最重要。
“多亏了你。”伏城夸她。
这么聪明,还知道用吃的来拉近乎。
幼宜还在上下打量他,似乎总觉得伏城会骗她,十几秒后,她到他怀里要一个抱抱。
他只有一只手,依旧可以抱她很紧。
那种用力到几乎要把他们融为一体的力道,是幼宜最觉得安心的,哪怕会让她喘不上气,她依旧为这种窒息感而甘之如饴。
“你和爷爷都说什么了?”
“他问我,当初退伍,到底是自己的意愿,还是真的被迫。”
“那你怎么说的?”
“你觉得呢?”
以幼宜对伏城的了解,她思考他可能的回答,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就猜对了。
幼宜摇头。
“不管怎样,是我的选择。”伏城说。
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最后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作为一个成年人,他会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后果,绝不有半句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