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再没有别的清醒的朋友,应该是在自言自语:
“小孩啊——”
“我有个师兄,他姓成,虽然年纪比我小七八岁,厉害着呢!他日我为你们引见,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那一天,有着温厚笑容和宽大手掌的少年人兴致勃勃地对他说着。比他小七八岁的师兄,那还是个小孩了?
追命忽在心头瞥过一个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
可是,应该不是吧,那“师兄”是姓成的,可是,“他”应该是姓无?吴?还是武?
涌上心头的是什么呢?失望吧,失望一个似乎有可能出现的线索消失了。
线索?怎么又会想到这样无稽的词?自己这算是在做什么?查线索?查来干吗?找人吗?凭什么?找到又怎样?又不是失踪人口。
不觉沧桑,沧桑一笑。其实他虽比眼前的少年年长,也还是二十锒铛。可是,记忆中,似乎心一生下来就是老的,从来都没有年轻过——
但,那个晚上,他却仍年少——谁都有过曾经年轻的晚上,不是吗
那天晚上,风起。长城远。长街寂。在半沉不沉的夜色中,半亮不亮的烛火下,在一间普普通通事过即忘的面摊旁,那个小孩——
映在灯火下,那小孩还未及长得俊,但已见俏了:一种寂寞刀锋冷的俏
“我不知道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报应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该有好报,恶人得有恶报。如果没有:就让我们来替天行道吧。”
很大的杀气,很冷的辞锋,很利的暗器,在追命以“太平门”之“追命腿法”踢去一个要他命的杀手的命的时候,小孩的暗器,两只再普通不过的竹筷,已穿透了另外两人的咽喉。
好可怕的暗器!好快的暗器!好利的暗器!
一开始追命惊叹那小孩竟有飞花碎叶的内力,能把两只普通的筷子变成快刀。
然后他才知道,那不是内力,是巧劲。在他发现小孩端坐轮椅看呆了的一刻,让他躲无可躲飞刀落下他的两缕发丝,这时,他便知道了这一点。他还知道,若非那小孩只是想吓他一吓,他就不是落两缕头发那么简单的事了。他甚至想,以巧劲御刀,尚有这等威力,要是这小孩日后练成雄浑内力,岂不是——
很久以后他才能知道,最后这个设想根本不可能发生,小孩永远不会象他一样练成什么“雄浑内力”——知道的时候,心一痛,很痛。
就象那夜,他发现小孩端坐轮椅时的痛。
就象飞刀过后,小孩似哭扁嘴说着“我以前也象你一样,有手有腿的——”时的痛。
就象自己好急着要解释却怎么也解释不清时,小孩忽的一笑时的痛。
自己呆了,连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小孩终于走了,自推着轮椅缓缓没入夜色。
追命不敢追。
他怕小孩会不高兴。
有一点安慰的是,他好象鼓起勇气问了小孩的名字,夜风送来一个“无”字,或是“吴”,还是“武”?
那夜以后,江湖盛传,有个少年把“太平门”中第一号杀手梁坚乍踢死于镇口,还杀了梁坚乍另外两个武功也不低的同伴,正是大快人心。而传闻那少年的腿法,极似当年“大平门”所失傅的“追命腿法”,是以人皆称之为“少年追命”。
追命一夜成名。
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那夜,追命却遇上一个小孩,不知姓无?姓吴?还是姓武的小孩
想起来,不知自己第一次谢绝铁手的好意,没有当即和他一起进京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当日虽是和铁手初识,却已把他当作平生难得的知交,那少年全身上下散发的雍雍大侠风范,令人心折。但追命却在那刻落寞而沧桑,他烦恼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和提到那不知名的小孩,从那夜以后,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但凡听到有人提起什么小孩子的,总要忍不住去问“是姓无?姓吴?还是姓武?”,像个傻气的疯子。
找到又如何?再在他面前发呆吗?
所以——
所以——
所以什么呢?
所以就告辞铁手,继续流浪吗?
所以就不再追问,继续沧桑吗?
流浪和沧桑中,他完全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会再见。
“是你吧。”
阳光灿烂的宏伟府邸前,正在踌躇要不要去见铁手的他又一次呆住了。
端坐轮椅的少年,白衣如雪,俏煞苍白,便在艳阳天下,亦如天边孤月。
有点冷,不过在这炎热的夏日,冷一点不也很好。
有点傲,不过在这梦华的东京,傲一点又有何妨。
(水支:偶顶顶顶喜欢《东京梦华录》这本书的名字)
冷与傲的月色,冷与傲的悦色,为他。
他呆呆,最后居然还是不知道说了什么,回过神时,已入“诸葛神侯府”。
他成了四大名捕追命。
“我先一步回京师,天子圣寿在际,京里少不得热闹一场,热闹易有事,虽说没什么大麻烦,我还是回去帮帮世叔。”
灌下的酒有多少?记不大清了,不过一丝也没有忘记五天前匆匆离去的无情的一句话语。
抬头看天,呀,酉时一刻了啊,他追命大爷的一大本事就是不用日冕沙漏听报时,估摸时间十拿九稳,这是流浪江湖的生存要诀。
“差不多了——”
叽咕一声,拍拍睡得象死猪一样的王小石头——
“我走了,好好睡,别被人当死猪宰掉。”
说着自己也是一笑,晃晃悠悠给了酒钱踱出店门时还在笑。
说笑话的本领还不错嘛。
该回去了。
对,回去——
头皮有那么一点点发麻。
五天前王小石头前脚刚走,后面就又来了一大摊子事,大家一忙,各奔一方,无情也没有心思和机会发作他那三个宝贝师弟“合伙骗他”的事。
今天他独个儿回去,却是被逼的,铁手还说有正经差事,冷血干脆拿“我去看看玫红”做挡箭牌。最要命的是——
“当初说好了,如果事发,就由三师弟(兄)你去和大师兄解释的。”
两个人真没有兄弟义气。
“凭什么每次这种事都是我去向大师兄说?恩?”
欺负人呀,撑出自己在四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老气横秋状质问。
“因为三师弟你阅历最丰富。”
“因为三师兄你口才最好。”
“因为三师弟你讲笑话的功夫第一。”
“因为三师兄你是唯一敢和大师兄瞎开玩笑的人。”
“总之因为三师弟(兄)你一定能把大师兄哄高兴——就是你了!”
“……”自己还能说什么。
“回家回家!”
口里吆喝着,把临走灌满的酒葫芦往肩上一扔,大酒鬼追命崔三爷晃啷晃啷迎着晚霞走去。
没错啊,现在的自己,再不会呆呆的不知所云了,他已经是很会讲笑话的崔三爷,很洒脱可以手臂一转圈住那纤细月白如女子的颈项的崔三爷,很能让那清清冷冷的嘴角弯出笑的崔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