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第十九个人说到“小钱你爹他老人家的风湿可好些了,我这儿有几斤上好的天麻”的时候,一个不太好的状况发生了。
对人生的大道理玄想一番确实解除烦恼迷障的好方法,可是事实立刻证明这对具体的问题就无效了。
因此当追命觉得他已经“想清楚想开了想定了”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被一个小麻烦打败。
“崔三爷,你昨夜一回京城,哪儿也没去就直接回了神侯府?”
冒出一张笑吟吟的脸,带着无害的诡计表情。
“恩。”
预感到不妙,追命小心地点点头。
“我看——不是吧!”诡计得逞的大笑,一下指着追命的脖子,“这个印记!难道不是昨晚留下的?”
在被指着脖子的时候,追命就知道“完了”,居然把这都忘了。那个被吮吸过的伤口太明显,在这群狐朋狗友里怎么逃得过。
起哄的起哄,闹笑的闹笑,追命散散的个性让大家一点顾及都没有,他不是没有严肃生气的时候,也不是他严肃生气起来大家都不怕,可是这种事,叫他怎么严肃得起来,生气得起来?
最后是所有人一致协作,要他说明白,究竟那印记是哪个园子里哪位姑娘的杰作。
追命开始考虑要不要用他媲美追命手段的逃命技术了。
“崔三爷,你再一个字都不说,就太不给兄弟们面子了——”
人笑。
他轻功那么好,这些人一定追不上的——
“就是,崔三爷,有乐子不叫我们也算了,白讲讲大家高兴一下也不行?”
人闹。
这一段不能来“名利圈”了——
“崔三爷什么时候也变得扭扭捏捏的——到底是哪一位嘛?”
人哄。
最近都只有躲着这些个朋友比较好——
“是我。”
人说。
走了走了,真的要溜了——
恩?
在一片哄闹声中,那个声音,并没有很强的中气,更没有内力,本来应该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却很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
因为,那个人一进来,起哄的,笑的,闹的,只要看见了他,就都静下来了。
然后他才开口,只两个字。
原来还有些在交头接耳低声笑的,这两个字一出,真的全部都静了。
寂静。
追命却想笑。
很想笑。
这本是件尴尬的事,但他现在只想笑。
特别是他看见每个人的脸,他那些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的朋友们的脸,瞪着眼张着嘴泥塑木雕吓掉魂的呆样子。
太,太,太,好笑了。
说出吓死几十人笑死一个人的两个字的人,却一点点也没有吓和笑,淡定得淡雅地向忍笑忍得脸都僵了的追命点点头,和大家打招呼。
虽然看着有点不可思议,那么清秀文弱风采翩翩的佳公子怎么会在名利圈这样的地方出现,而且简直好象是这些拼血拼汗地位却等而下之的公门吏的熟识(水支注:因为宋朝重视士大夫集团的“官”,所以“吏”的地位是很低的,捕快是属于“吏”的阶层)。说出来却正常之极,如果堂堂四大名捕之首、御前带刀侍卫却和京里的差役、捕快、禁军、衙吏不熟,那可是笑话了。
他一招呼,每个人都恢复了正常。
努力调整面部肌肉后恢复的正常。
追命趁机溜出来,一个人到无人处,笑,前仰后合,肚子也笑痛了。
“如果大家看到你这么幸灾乐祸的样子,下次一定死都不会在放过你。”
淡淡的声音,跟着淡淡的香气从身后传来。
追命笑着转头,深吸一口气,摆出非常认真的表情:
“果然——还是大师兄厉害。”
“所以——”
认真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大鬼脸:
“死不放过我,但看在大师兄的面上,绝对会放过我的。”
无情拿出好笑又好气的表情看他的“老师弟”,然后就笑了。
深秋瑟杀中一朵菊花亮眼的笑。
“今天精神和体力都不错,完了公事我就想四处走走。”
“那我真是运气,否则方才只有夺路而逃了。”
追命也笑。看见无情的笑的人不多,看见的人却很难不随着他的笑而开心。
“因为昨晚休息得好吧。”
无情还在微笑,他的笑容很少,更少持续比较长的时间,可现在他确实继续在微笑。
追命眨眨眼。
“承先,尔来,吾自心安。”
追命再眨眨眼。
然后他又哈哈哈哈地笑了。
笑得豪气。
他当然不叫“承先”,这个字是别人的,一个死了四、五百年的古人,那人是南北朝时西魏宇文泰的亲信,泰与东魏高欢鏖战,数日不睡,待到那字承先(水支:确切的说我把那个人的姓名忘了:-P)的人到了,方才枕其股(水支注:股,大腿)高卧,说了上面的话。
枕股而卧,拥怀同眠,好象也不差什么。
灌一口酒,豪气地笑着走到无情身后,帮他推动轮椅,醉而歌——
“昔日繁华子——”
金水河迤俪蜿蜒,渐行渐缓。念佛桥头的乞丐又和着梵声,吟唱起无人懂得的经文。在乞丐身边吹了半天牛皮灌了一葫芦酒又打了好一会儿瞌睡的落拓汉子伸了个懒腰,身上因懒睡而不太齐整的甲衣铁盔晃动起来,愈发歪斜了,睁眼处,却是一双一点儿也看不出惺忪的目。
腰间,突兀而和谐的,竟有一个大红的葫芦。
论班上下值的侍卫们你说我笑,三五成群从桥上行过。再往东就是禁苑,平常时甚少行人的念佛桥在这短暂的时刻热闹着,鲜衣与怒马,华胄和金鞭,在吟唱声中熙熙攘攘,就连照耀在紫青绸和明光铠上的太阳,也仿佛多了三分明丽。
乞丐唱得依旧平淡,一如亘古既有的天籁,没有半分要为那些喧笑荣华的天之骄子同时也是他的衣食父母改变的意思。叮当数声,铜钱或小锭的银子同平时一样落下。
问候的话比银钱落下的声音更密。
“崔三爷回来了?这次出去又办了什么大案?”
“崔三爷今天当值?”
“崔三爷下值后,今晚我们去喝两杯——我今天可讨了彩头。”
笑着,说着,当然不是对那被施舍的乞丐。
乞丐身边的落拓汉子摸出腰间的葫芦,灌两口酒叹一口气,回应着,懒懒到站了起来。
“三爷?!”
在纷纷的问候外,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声音传来。
和声音一致的,是一张热诚而年轻的面孔,热诚之外,更有几分好奇。
“唐兄弟?”落拓汉子一转眼已认出来人,笑道,“怎么,保镖保到京师来了?什么红货啊?”
“是——一趟小镖而已,三爷真会说笑。”唐姓的青年哈哈一笑,神色里好奇不减。
“唐大镖头不用客气,我这里正要当值,卖力气挣口酒喝的差事,却也要正经八百顶盔贯甲的。哈哈,官家眼前,就是这么麻烦——看你这么轻松闲逛,怕是已经交割了吧——怎么一个人在走,兄弟们呢?你们现在住在哪里?等我下了值,也来尽尽地主之谊。可惜二师兄和小师弟都办案未归,否则你们更可以好好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