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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身先老(4)

那么神气那么自如,心中一直存着向往。及至我真正骑上马去,才发现马鞍并不舒服,尽管

上面垫有皮子还是非常硌人,脚磴也是很不容易习惯的,马一开步,我的丝袜就被铜制的脚

磴磨了个窟窿,而马背比我想象得宽厚得多,我的两条腿必须分得开开的,根本使不上劲来

夹住马背。马儿向前小跑了几步,骑手们的喝彩还没有停止,我已经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

来。

骑手加木措就是这样走进了我在拉萨的一段生活。果然不出我所料,加木措是个康巴

汉。

加木措说:我得帮你治病。

加木措拎着五瓶酥油,把我带到大昭寺,让我往所有我伸臂能及的长明灯里添一小勺酥

油。

我说:开玩笑吧?大昭寺的长明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呢。

加木措有点不高兴,说:怎么是开玩笑呢?

我说:怎么啦?

加木措说:你知道自己亵渎了神灵,光说说有什么用,应该用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悔意。

我想想也是。

于是我答应了加木措,老老实实地逐一地为大昭寺的长明灯添加了酥油。

加完酥油,我想我地方坐一会儿,歇歇脚,加木措却说应该给大佛许个愿了再歇。

我被带到那尊最大的佛像面前跪下。我不知道愿是怎么个许法,加木措让我跟着他说。

加木措耳语般地呐呐地说:我叫康珠。

我学道:我叫康珠。

我是汉人。

我是汉人。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不当心亵渎了神灵。

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在加木措严肃的表情下我还足重复道:我请我的藏族朋友加木措

替我祷告,祈求神灵的原谅,消除对我的惩罚。

加木措继续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大日出之时在大昭寺门前口诵六字真

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我简直目瞪口呆。

等身长头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完全是做俯卧撑,全身趴下去,叩个头,站起来,再全身趴

下去,叩个头,如此周而复始,口中还须念念有词。这般劳累筋骨的叩头礼,做—个两个五

个十个倒也罢了,怎么能够连续不停地做一夜呢。

我说:加木措!

加木措一脸悯然:又怎么了?快跟着我说把愿许完。

我说:加木措!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许一夜的等身长头,这不成!

加木措说:那么两夜?

我恼了,叫道:加木措!

加木措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叩一夜等身长头是必须的,我阿爸有次肚子疼,我为他

叩了三天三夜的等身长头。只要诚心诚意,叩一夜头算什么?你看那些藏民们,他们为了在

秋秀到达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现在就开始一步一叩地往印度方向去了。难道光是口头上说

说好听的话就成吗?难道一个人不需要用最虔诚的举动来使自己进入佛的境界,好让佛的意

旨降临吗?

加木措说到最后使用了藏语,用藏语流畅地表达了他的激动之后又意识到我并不懂他的

语言,便又结结巴巴译成汉语,似乎有些辞不达意。

我只好说:好吧。

我趴在蒲团上,小声对大佛说:加木措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际到明天日出之时在大昭寺

门前口诵六字真经叩一夜等身长头。

又大又圆又亮又冷的月亮升起来了,狗群在月色中狂热地乱蹿,这是拉萨的夜。

夏日里拉萨的夜也很冷很冷。我偎在大昭寺的门廊里,穿着加木措的羊皮大衣,劈头盖

脸地包扎着羊毛披肩,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是骑手加木措。这是英武的康巴汉子加木措。这足真诚无比的朋友加木措。他从容不

迫地叩着等身长头,喃哺念着腌嘛咱叭咪吟六字真言。他就在我面前,但他已看不见我。我

无法捕捉到他盲人一般的眼睛,只能瞅着他深色颧骨上一闪一闪的釉光。大昭寺的红色寺门

已经关上,寺内寂然无声。不远处的广场为现代建筑材料水泥铺就,一九九零年曾在这里点

燃过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圣火。只有泛着青光的大青石像活的一样与加木措的身姿呼应着。

说真的,我实在不能理解宗教的魅力,可我希望理解。在我看来眼前这一切既现实又世俗也

无特别之处,那么加木措凭借什么进入的圣境呢?

我毫无睡意。我看着加木措,看着广场,看着某一扇窗口忽然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我看

着拉萨的整个夜晚。我用自己比照加木措,我认为他是个有福之人。他有信仰,他可以找到

万能的消解病痛和烦恼的地方。我是找不到了。我相信西藏这块土地上有神灵存在。可我这

种人是无法被纳入的。比如我决不会因为某个朋友生病而扣一夜等身长头;比如拉萨的这一

夜,我自然永生难忘,但我决不会因为神灵而仅仅是为了加木措的友情。比如日后谈起拉萨

的故事,愿神灵宽恕-我肯定是当作旅途见闻与人大侃手里夹着一支香烟。比如牟林森们,

我憎恨他们却又离不开他们,我为他们的冷酷深感寒心却又欣赏他们的潇洒,并且还会受他

们影响,很快学成一副冷心冷面,任何时候不管任何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到这里,我心苍凉,加木措呵,你白疼了朋友一场。

令人惊异的是,当第二天的下午我起床看加木措他们训练的时候,我的低烧彻底退去

了。

我请加木措吃了一顿饭。

加木措对我请他吃饭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不理解也不满意。在整个晚饭过程中他一直别

别扭扭不能尽兴。吃到中途,他在饭桌下脱了鞋子。一股脚臭冲天而起,我装着没闻到,但

我再也吃不下东西。周围的顾客纷纷对我们侧目而视,加木措觉察到了压力。

加木措说:他们看我们干嘛?

我说:天知道,管他呢。

加木措愤怒地说:那我们怎么吃饭?

我说:照样用嘴巴吃。

加木措说:如果你一定要我吃下去,得来一些酥油茶。

我对服务员说:请上点酥油茶。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饭店没有酥油茶。

加木措说:那我们走吧,到茶馆喝去。

我们离开饭店,加木措领着我穿进小巷,找到了一家茶馆。茶馆板凳油腻漆黑,桌面上

叮着苍蝇,可有滚烫的酥油茶。

我却没法喝酥油茶。一是我不习惯那种味道,二是我不能容忍用苍蝇爬过的茶碗。

加木措的情绪稍有好转,他问我:你告诉我,那些洋人和汉人为什么都怪模怪样地看我

们?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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