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一支口红而已,为什么会让原本圆圆的眼睛变得细长了一些,原本圆润的鼻头变得挺立了一些,原本带点婴儿肥的脸颊变得立体了一些。
季童拉拉她的衣角,指指镜子里的自己:“你看,到底有没有很奇怪?”
动作却又分明还是稚气的。
沈含烟往镜子里望去。
这就是她发现的了不得的事,原来在她身边与她朝夕相伴的少女,某种意义上与成年也只有一步之遥,忽然拥有了与她并肩的立场和资格。
一支口红涂在季童嘴上,也好像涂掉了两人之间一条隐形的线。
曾经沈含烟好端端的在这头,固守成年人的底线。季童远远的在那头,挥霍着少年人的天真。
沈含烟垂下眸子:“要是觉得奇怪就擦了吧。”
她抽了张纸巾递给季童。
“我不。”季童把纸巾团成一团捏在手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我觉得挺好玩的。”
这时沈含烟的手机响了,她摸出来看了一眼,走到窗边接起:“喂?嗯,好,我马上出来。”
她收起手机指指自己的脸,面色已如平常一般淡然没什么表情:“谢了。”
她往房间门口走,季童一瞬错愕,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你去哪?”
少女回家后换了条白色的睡裙,比夏天厚不少,但依然有那种带点英伦宫廷风的滚边,这让她像古堡里远离凡尘的公主,也许不老不死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年纪,嘴上一层耀眼的红色口红却在提醒,她离成年不过一线之隔。
沈含烟此时无比庆幸:“骆师兄在楼下等我。”
季童动了动涂着口红的嘴:“骆嘉远?”
“我不是说了要出去吃饭么?”沈含烟说:“我和骆师兄约了,去同门师兄师姐的婚宴。”
她嘱咐季童:“阿姨会来做晚饭,我走了。”
脚步声响起得比平时更匆忙。
季童握紧了拳:是因为骆嘉远在楼下等她么?
呆站了半晌,季童忽然跑到窗边,远远看到沈含烟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出了院子,拉开铁门,跟骆嘉远说了两句话,就一起走了。
季家这片墅区视野很好,季童站在窗口,能一直望到沈含烟和骆嘉远并肩的身影,顺着她家院子的红色砖墙,走过了木芙蓉,走过了蒜香藤,绿色的灌木枝桠落在沈含烟的肩头。
季童忽然打开衣柜随便拿了身衣服,连窗户都来不及关,背对窗口匆匆换好,蹬蹬蹬就往楼下跑。
跑到院子门口,还好左边是一条直路,沈含烟和骆嘉远走了一会儿了,季童追出来还能看到遥遥两个身影。
季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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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含烟和骆嘉远应该是要去坐地铁,与季童每天早上走的方向相反。
这段路是沈含烟每天早上坐地铁走过的路,季童其实对这条路也很熟,因为在沈含烟来季家以前,她不知多少个傍晚,在这里无所事事的游荡。
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每次路过自家别墅,都会抬头望一眼那扇半开的窗户。
这样的距离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女人故意压低的喘息,一阵阵的像被掐住咽喉的动物,让季童想逃。
那是季唯民带回家的第多少个女人,季童刚开始还数一数,后来就不数了。
直到走得双腿发僵,季童实在走不动了,就蹲在自己院子门口。
有路过的好心人看她小小一只:“小妹妹,迷路了吗?”
季童点点头。
那人又问:“爸爸妈妈的手机号记得吗?我帮你打个电话。”
季童摇摇头。
这时院子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季唯民带着一个口红几乎全脱的女人走出来,惊讶的问:“季童?你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季童就那样蹲着,仰起一张小脸看着他,像只流离失所的小动物。
好心的路人很警惕:“小妹妹说她迷路了。”
季唯民愣了一瞬,一脸尴尬的把季童拉起来:“她说着玩呢,这就是她家,我是她爸。”
路人问季童:“小妹妹,是吗?”
季童垂头站着,不说话。
季唯民更尴尬了:“这孩子从小胆小,估计吓坏了。”
他轻轻摇季童的肩:“说话呀,这是不是你的家?你不想要你的家了吗?”
季童终于开口:“是。”
路人这才放心走了,季唯民松了一口气,他叫季童:“快进去吧,我送阿姨走了就回来,来跟阿姨说再见。”又炫耀一般对身边的女人说:“这孩子从小最听话了。”
蹭花了口红的女人俯身冲她笑:“当然听话了,听话爸爸才喜欢呀,是不是?”
季童在心里说:需要你告诉我么?
那年她不过八岁,却已明白这道理明白了很多年。
于是她小声说:“阿姨再见。”于是季唯民满意的笑了:“我就说这孩子听话吧,你放心。”
那女人挑起唇角,伸着长长的红色丹蔻就要来摸季童的头,季童一躲。
季唯民说:“这孩子就是胆小。”
司机已经开着车在院子门口等了,季唯民送女人走到车边,季童没有先进去,而是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季唯民。
季唯民接了个电话:“好,我就来。”
他转头看着季童小小的身影,一个人站在夕阳下,只有影子被拖得老长,孤单得有些可怜。
季童小声的开口叫他:“爸爸。”
你回不回来。
季唯民开口:“我有事要去一趟公司,你快进去,让家政阿姨做好吃的给你吃。”
说完季唯民跟女人钻进同一部车,呼啸着开车走了。
季童总觉得在车门关上以前,听到了他们互相调笑的声音。
但季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忽然而起的一阵风,席卷着地上的枯叶,发出嗑啦嗑啦的声音。
扫过季童被夕阳拖得老长的影子,向更远的地面滚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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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现在沈含烟和骆嘉远走的这条路,季童是很熟悉的。
她知道哪一块方砖有点松,如果下雨天踩上去会溅一脚泥。
她知道会路过一间小卖部,附近的小学生最喜欢在这里买卡牌。
她知道地铁口秋天会聚集起卖菠萝的小贩,有个梳辫子的大姐卖的比旁边男人的更好吃。
这会儿地铁口就聚集着两个卖菠萝的小摊,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个梳辫子的大姐和她旁边的男人。
骆嘉远停下脚步,好像在问沈含烟要不要吃。
季童在心里说:买梳辫子那大姐的,别买那男人的。
可沈含烟摇了摇头,并不要吃。
喔对了,沈含烟怎么会吃零食呢。
骆嘉远可真傻。
可这小小的窃喜像一丝烛光,只在季童心里闪了一闪就快速熄灭了。
因为无论骆嘉远怎么傻,现在走在沈含烟身边的是他,而季童只是一个鬼鬼祟祟跟在他们身后、人群中面目模糊的影子。
季童觉得沈含烟就永远不会是这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