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那夜钟楼下涂着红色口红、显出些成熟来的季童,是那么不一样了。
那个季童随着沈含烟记忆的有意抹擦,逐渐变得模糊。
而眼前这个季童,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沈含烟放松下来。
被冷水冻僵的手,就在季童温热的手心里慢慢恢复了知觉。
沈含烟这才感觉到,季童的手可真软呐。
软得像沈含烟小时候看村里最有钱的孩子,从镇子里买回的那支棉花糖,那么软,软到一抿一碰,都会变成不可捉摸的糖浆。
终于,等到两人的手温度一致了,季童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沈含烟:“你还要学多久?”
沈含烟:“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季童把小半张脸埋进毯子里,只剩一双眼睛眨啊眨,还不看沈含烟:“就是,那个,你可不可以陪我睡?”
沈含烟本来在转笔的,这时一瞬停住了,夹在指间。
“我今天是病人的嘛。”季童慌忙解释:“痛经也算生病的一种吧。”
其实不是这个原因。
沈含烟慢慢又开始转笔了。
她看着季童问:“到底为什么?说实话。”
季童心里其实吃了一惊,要不是沈含烟是个学化学的唯物主义者,很多时候她都觉得沈含烟真有读心术。
她垂着眸子,看着木地板上不知何时磨出的一道痕迹,也许是某个被季唯民带回家的女人,口红掉到地板上砸的。
季童小声说:“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她很怕沈含烟追问是什么梦,她不想骗沈含烟,但她也不想提起过去的那些事。
但沈含烟什么都没问,只是转着手里的笔,眼睛看着面前的书:“好吧。”
季童一下子看住沈含烟睁大双眼。
沈含烟就就就这样答应了?像答应她今晚多喝一杯牛奶那么轻易?
沈含烟淡淡看着季童问:“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季童立刻摇头:“你慢慢学,我先去睡了,你学完了直接来我房间就行。”
说完她生怕沈含烟反悔一般,兔子一般跑走了。
第36章
季童回房钻到床上,沈含烟的药、沈含烟的姜茶还有沈含烟的其他一些什么,确实让她好过了不少。
肚子没那么疼了,就有精力想些其他的事。
她手指无意识揪着玩具猫的一只耳朵,回想着刚才那个梦。
梦里的一幕在现实生活中,肯定没有发生过,但那种感觉又无比真实。
原来小小小小的她,原来所有人都以为还不懂事的她,已曾无数次有过梦里的那种感觉。
只是藏在潜意识里不愿挖出来。
这让她再次肯定了心里的一个结论——季唯民大混蛋。
这会儿季童上床前,记得把充电的手机拿过来了,但她并不想玩游戏,点开通话记录,大多是外卖和推销电话。
再点开微信里季唯民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是她生日的时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季童生日快乐”。
没有标点,没有表情,没有任何可以窥探季唯民情绪的东西。
季童是不是应该谢谢他,没有把“快乐”打成“快了”?
她又戳了戳季唯民的头像,那张头像照就在她面前放大展开。
季唯民一身人模狗样的西装,特意去摄影机构拍的,坐在椅子上一副挥斥方裘的劲头,一手搁在抬起的膝盖上。
季童看着烦,就把手机丢到一边去了。
她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
可是,她手指无意识的揪着玩具猫的耳朵,又想起刚才在书房的一幕:
“你可不可以陪我睡?”
“好吧。”
沈含烟居然答应了哎!
现在天平上名为“偏爱”的那一端,是不是拥有了巧克力干脆面、姜茶,还有沈含烟那一句轻轻的“好吧”。
其实哪里轻呢,简直是轰的一声砸到了天平上,巨大的声响震聋季童的耳朵。
她忍不住裹在被子里滚了两滚。
等一下。
她又从被子里钻出来,露出两只眨啊眨的眼睛。
她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沈含烟不会是随口应她一句,但待会儿不来吧?
不会的,季童在心里说,沈含烟是个没耐心的人,但沈含烟是个有信用的人。
所有那些季童期待她甚至不敢期待她出现的场合,她都无一例外的出现了。
像季童的骑士,更像季童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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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含烟再一次从书上移开眼睛、看向腕表的时候,已经夜里一点了。
这对她来说其实不常见。
虽然她是个珍惜时间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喜欢熬夜的人,不如说她很养生。
这让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
今晚发生的事无非只有一件——小兔子睡得迷迷瞪瞪溜进她书房,睡眼惺忪问她能不能陪自己睡。
让她答应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小兔子裹在毯子里那张巴掌大的脸,配上一脸迷糊的表情,怎么看都还是孩子。
第二是沈含烟也做过噩梦。
大概七岁的时候,还是八岁,正是最纠结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妈妈、而她没有的时候,奶奶告诉她,她妈在城里打工,但她妈是个坏女人。
那时候一个村里小女孩对“坏女人”的定义,全部来自画面时不时花成一道道的鼓肚子电视,里面说着嗲嗲普通话、烫着卷发、穿着好看一字裙套装的,往往就是“坏女人”。
有天晚上沈含烟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上山采菌子,刚下过雨,山路那么滑,小小的她背着大大的竹筐一脚打滑,快要摔倒。
后面一个温热的怀抱拥住了她。
不知怎么那阵并没闻过的香味,让沈含烟心里冒出了两个字——“妈妈”。
她半是惊喜半是惊惶的回头,身后的女人跟电视里的“坏女人”没有区别。但一张好看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笑着的嘴。
沈含烟吓了一跳,浑身发抖,但没有挣开女人的怀抱。
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开口叫一声“妈妈”。
就在她双唇微启的时候,那女人却猛力一推,小小的沈含烟就连人带筐滚下了山崖。
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梦里感觉到疼,竹筐上没刮干净的毛刺和嶙峋的山石一起刮着她的脸,那个没有脸的女人站在山崖上冲她冷笑。
后来沈含烟长大了才开始疑惑——梦里怎么会感觉到疼呢?简直不符合科学。
可最让人觉得诡异的不是这个,而是梦里的她摔下了山崖,竟然满脑子还在贪恋那个拥抱。
暖暖的,软软的。
从小到大,没有一人那样抱过她。
再后来她考上R大,来邶城后第一次见到了她亲妈奚玉。
看到奚玉脸的一瞬间,沈含烟顿时想起了七八岁时的那个梦,原来梦里那无脸女人的脸,其实是长这个样子。
她尴尬的微微抬手,奚玉抓着她的手摇了两摇,那竟是一个十分商务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