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慕容先生的话声。
--“丹青,你是一个梦想,”他说,“你对我而言,是一个美丽的憧憬和希望。”
当时的她不明白,而现在已了然。
生命中的缺憾总是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向往。
丹青迟疑起来。
究竟要不要帮董某的这个忙呢?
或者说,究竟要不要去见见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呢?
“他是谁?”丹青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父亲?”
她其实已经相信他的话。
如果是以前,也许丹青还不会这样轻易认同,因为记忆中的母亲待人总是冷淡疏远,对于她自己的家庭和往事从来一字不提。
可是自从患病,母亲对董某所表现出来的愈来愈多的依赖令她不得不相信母亲确是有可能会同他倾诉那些她从来不曾向任何其他人倾诉过的黑暗往事。
因为,只有董某才是她刻骨铭心的恋人。
尽管他那样深彻地伤害过她,她也说她恨他,但人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去恨另一个人。
――恨,其实也是因为爱。
没有逻辑对不对?
爱情里从来都没有甚么逻辑可言。
董某迟疑了一下才说,“他姓周,叫周昭行。”
“你怎么知道是他?”
“丹青,你想想一直以来沉香对你的态度,你不觉得奇怪么?让我猜,就算在你小时候,你父亲,呃,颜先生在世的时候,你母亲对你也并不亲热对不对?”
这确是事实。
“那是因为沉香她每次看见你都会想起她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甚么过去?”丹青隐约想起了甚么,也隐约猜到了几分。
果然,董某人的脸色显得颇为尴尬,沉吟许久才豁出去一般一口气说下去。
“我曾经为周昭行做过事,为了拿了一份资料必须取得他的信任。周昭行和霍老先生在生意上有往来,也认得沉香,他非常倾慕沉香,费尽心思讨好她,但沉香一直不肯接受。”
“周昭行为了得到你母亲,故意设局引霍老先生上当,弄得霍家厂子欠了一大笔债务。他让我做中间人和霍家商量,说愿意帮霍家度过难关,只要沉香肯,呃,肯陪他吃顿饭。”
“那晚我想办法弄到了那份账本。第二天沉香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
“丹青,你母亲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再也不能忘记她不愿记住的事,因为只要看见你就会令她想起一切。”
“我是个罪人,根本就不敢祈求能够得到原谅。”
董某的叙述其实相当含蓄,但揭示的往事却丑陋得令人心惊。
说完,他紧张地观察女孩的反应。
同时丹青也在看着他,想起那次他酒醉之后跑来说得一袭话,原来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那时他应该已经认识了伊丽莎白芮,正在设法取悦慕容先生以成就自己与芮的婚姻。他出卖了周,出卖了母亲,只为了娶一个他不爱也不爱他的女人!只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家世能够满足他的野心!
丹青的脸上克制不住流露出憎恶和鄙薄的神情。
可怜的母亲。
难怪母亲从来都不喜欢她。
记忆中的她总是郁郁寡欢,毫无欢颜,看自己的目光总是那样淡漠。
因为自己对于母亲而言意味着那个屈辱的、遭受背叛的夜晚。
这是一种长久而无望的煎熬,比直接用刀子捅她更残酷。
“董先生,”丹青冷淡地问,“你究竟要我做甚么?”
“呵,”董某松了一口气,急忙回答,“很简单,送一份文件给周昭行……”
一个尖锐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打断了董某的话声。
“不许去!”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急急掉头看去。
只见朱也扶着霍沉香站在门口,一个神情错综,一个则脸孔煞白。
丹青看到母亲的眼内俱是一片绝望之色。
“丹青哪里也不去!而且她也不是甚么周某人的女儿!”
原来朱也听到了丹青的留言即刻赶了过来,而且他也已经查获一些信息,知道董某此番麻烦大了,眼见着丹青也要被卷进去,真正心急如焚。
而霍沉香更早到一步,她是在家里从分机听到电话内容,对于董某的鬼祟态度大为生疑,才一路尾随丹青而来。
终于自己走出来了。
霍沉香一路都沉默地看着外面阴云滚滚的天空,对于街车司机不时自后视镜中大量自己的好奇眼光视而不见。
看吧,看吧,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再冰清玉洁的来到世间,被滚滚红尘一番侵扰,也再难维持本貌,“质本洁来还洁去”,一颗赤子之心而已。
她的心里满是悲哀。
多少了年了,青春逝去了,爱情死去了,所有的山盟海誓都被证实是一场笑话,然而看见他却依旧情难自禁。
痛恨归痛恨,爱却也是真爱,深情款款的眼神,温柔缱绻的话语,是迷药更是毒药。
如果可以,她宁愿沉醉或者溺毙其中永远不要醒来。
她对自己说,瞧,他真的后悔了,这次是真的,他和自己一样从来不曾忘记往事,那些往事折磨了自己多少年就同样折磨了他多少年,够了,如果可以,就放下吧,原谅吧。
然而那次董元莛醉酒而来同女儿说的话,霍沉香都听到了。
她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站在楼梯的转角浑身冰凉。
这个自私的男人,从来都是那么自私,一点点都没有改变。他也许是对自己心存愧疚意欲补偿,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也确实对自己和丹青百般温存呵护,刻其实他的内心依旧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自己却偏偏对他心存侥幸,以为现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倒是女儿说出了她一直知道却不肯判定的事实。
――“……你是个最自私最没担当的男人!……所有的所有,你都是为了你自己,只想到你自己,并且不惜伤害别人,包括那些爱你也为你所爱的人――如果你懂得甚么叫爱的话!”
董元莛唯一懂得的,只是如何爱他自己!
霍沉香想哭,却更想笑――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看不穿放不下。
她恍恍忽忽地走出来打量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看起来那么卑微渺小,而一旁的女儿,酷似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巴掌大的秀眉脸庞上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她气势燎人地站在那里,那么警惕森然的眼神,就仿佛保护孩子的母豹。
她是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呵!
霍沉香的胸口像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心“扑通”猛跳了一下,有甚么紧绷的东西突然断开了,那些从来不曾散开的浓翳唰的一下裂了个口子。
丹青,记忆中的小丹青模糊的就像一个影子,她总是故意忽略她,假装看不到她,看不到就仿佛不存在,那灼烧的恨意就不会那么痛。
而现在,这个一向为自己所忽视的影子在竭力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