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
子,跟著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
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
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
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
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
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
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
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
「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
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
开始融化,一直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
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
放著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
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
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
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
,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
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
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
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
麽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
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
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
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
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
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
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
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
,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
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
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
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
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
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
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
。」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
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
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
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
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
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
?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
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
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
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
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
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
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
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
,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
,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
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
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
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