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杜长兰知晓商队众人所想,必然得念叨一番,甘罗十二拜相,他哪里就敢称前无古人,可没有那般厚脸皮。
至于后来者,一代天骄更胜前,杜长兰自认也不过是一朵被推前的浪花罢了,且他这多浪花不知何时泯灭。
若说从前杜长兰还不会担心天子要他命,但谋反一案后,杜长兰便无半分怀疑了。
嘉帝欲除他而后快。
纵使现在嘉帝允他前往岭南任按察使,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或者说,嘉帝现在还有些许人文顾虑。
再过段日子,或者一年,或者两年,帝王的绝对权威至上,嘉帝满心只会想着怎么除了他。
杜长兰松开莫十七,“且与我同坐罢。”
商队众人跟着起哄,莫十七瞪了他们一眼,周围顿时寂静。她握着杜长兰的手,大摇大摆上了马车。
队伍重新出发,车内传来低低笑声,杜长兰用气音道:“你手心好多汗。”
莫十七倏地缩回手,却被杜长兰拽住,用方帕给她一一擦拭干净,他抚摸掌中薄茧,道:“十七,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在他终究与嘉帝走向你死我活的地步,迷茫他与蕴儿未来又会如何时,十七能来到他身边,真的太好了。
他得到片刻的喘息,游荡的心灵落到实处。
“好了。”杜长兰这才送开她的手,莫十七只觉得被擦干净的手又泛了热,生出湿意。
她转移话题:“大公主私下寻过我,送了我一些东西。”
杜长兰笑道:“好巧,我也是。”
两人在车内说着话,傍晚时分,众人择地歇息,莫十七在火上烤饼,不时刷一层蜂蜜,副手笑盈盈凑过来:“行首,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这饼是给杜大人烤的吧。”
莫十七睨他一眼,副手以为他们行首会害羞,没想到莫十七爽快应了。
副手惊讶,此时饼烤好,莫十七起身给杜长兰送去。
“好吃,真甜,不愧是十七烤的。”杜长兰毫不吝啬夸赞。
副手腹诽,行首放了蜂蜜,当然甜了。
莫十七也想解释,刚张口嘴里塞了一块饼子,对上一双笑眼,杜长兰道:“十七也尝尝,当真可口。”他又道:“十七给的,就是最好的。”
两人席地而坐,吃饼望月,杜长兰忽而道:“今夜月色明亮,明日或是好天气。”
“嗯。”
“不过天晴易渴,得多备些水。”
“好。”
“……接下来的一路,辛苦你了。”
“与大人一道,就不苦。”
莫十七默默握住杜长兰的手,靠在他的肩头,在草原逃亡的日夜,他们也是如此依偎。
夜还长,明月高悬九天,直到后半夜才退了。
众人继续赶路,第三日傍晚,杜长兰赶上因两位皇子谋反而被流放的犯人。
韩箐枷锁缠身,狼狈至极,于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光鲜亮丽的杜长兰,忆起昔日,再看如今双方之悬殊,难堪的背过身去。
第207章 还道是故人
辛菱张口欲言, 被父亲止住。商队众人有志一同保持沉默,杜长兰下马车朝押送队伍的统领行去。
“柳统领好。”杜长兰笑着打招呼,令柳统领受宠若惊。
旁人不知杜长兰升官内情, 只瞧见杜长兰短短几年便从名不见经传……柳统领思绪一顿, 当年杜长兰连中六元,名扬上京, 从一开始杜长兰就远将同龄人甩在身后了。
从来都没有什么名不见经传。
这样一位人中龙凤, 飞黄腾达才是合乎情理。
未至而立之年的按察使大人,真是连嫉妒的情绪都生不出了。柳统领心中有些无力, 又羡慕的想道。
“杜大人好。”柳统领抱拳回应,随后迟疑问:“不知杜大人有何吩咐?”
他也不傻, 杜长兰官职远胜于他, 双方若是相遇,于情于理, 于公于私, 都合该是他去向杜长兰问好。如今反过来了,必然有缘由。
柳统领目光不经意瞥过流放的罪人, 其中以韩家为首的二十口人,原是要流放寒城,但临出发前申首辅提笔一圈, 将韩家人改去岭南。
听闻韩家二公子从前最喜结交文人,而杜大人入仕前以才华见长。柳统领心中转过几个弯,心下有了数。
旁的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做,但若是关照韩家人一二, 他却是可以。
然而杜长兰开口却是,“本官从未去过岭南, 听说岭南距京数千里之遥,途中翻山越岭,淌水过河,危险重重。”
柳统领不知杜长兰卖的什么关子,斟酌回话:“杜大人说的是,这其中虎豹豺狼不是最危险的,反而是……”
两人在一侧交谈,莫十七命人就地休整,一部分人手巡逻,一部分人手准备晚食。
几十人聚在一处,弄出些许动静,引得原本注意杜长兰和柳统领的犯人都看向长砚商队。
明晃晃的篝火摇曳,烹煮米粥,这种再寻常不过的食物,却在寒凉的深秋有无限的吸引力。
韩箐听见四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吞咽声,他也本能的舔了舔干裂的唇,随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涨起一抹薄红,有灰尘遮掩,倒是瞧不出来。
他闭上眼,不看不闻,然而先时被刻意压制的疲惫和痛苦,如清晨涨潮的海水汹涌漫来。
枷锁圈住他的手脖,留下斑驳血痕,泛起的淤青未散又累新淤。镣铐束缚他的双脚,泛出铁锈的镣铐剐蹭他的血肉,露出骨头。被寒风一吹,钻心的疼痛。
而他们才刚行过百里。
钟鸣鼎食养出来的一身好皮肉,如今成了他的催命符。他熬不住这一路颠簸,估摸是要亡在半途。
韩箐挫败想道:早知如此活受罪,当时金吾卫抄家时,他便该一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他原以为跟着五皇子,能为自家谋来锦绣前程,谁知最后竟是滔天大祸。
他的姐姐去了,留下的儿女被贬为废人,来不及送别他们,便被驱逐出京。但想来境遇仍是比他们好的。
三殿下性子随了二殿下,温厚宽和,估摸会暗地照应可怜的侄儿侄女。
至于韩家,无人落井下石都是好的,又何谈谁来相助。
韩箐并不寄希望于杜长兰帮扶他,他是罪人,旁人躲还来不及。
他脑中纷纷杂杂掠过许多,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向杜长兰求助。若对方帮他还好。若是拒绝他,惹来一通嘲笑,他当真羞愤欲死了。
韩箐席地而坐,闭眼假寐,忽然听闻低低泣声,颇为熟悉。
他睁开眼,见母亲抱着小侄子流泪不止,他一向骄傲的大哥,膝行向母亲,尖锐的石子磨破了他大哥的双膝,留下一道道新增的血痕,卑微的俯身唤着儿子的名字,却得不到一丝一毫回应。
旁边的犯人麻木的看着这一切,流放路上,死伤过半是常事,连自己都顾不得,哪还有多余的怜悯给旁人。
韩箐看着狼狈的父兄,连悲伤哭泣也不敢放肆的母亲,高热昏迷的侄子,世家子最后一丝尊严轰然倒塌,与亲人的性命相比,他的尊严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