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发现,他的见识气度似乎并非一个普通的乐师所该有的,就像他的琴音,无论是什么曲子,都会不自然的便散发出一股中正平和的气势,不媚俗不轻浮。
不过,我不会去探究,在这个地方,我们有的只是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盛夏的某个晚上,我在楼里遇到正要去给别的姐妹伴奏的柳音。
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彼此打了招呼后忽然对我偏首一笑:“我给你弹首曲子吧,是我最喜欢的。”
我说:“好。”
他遂席地而坐,将琴横放在膝上,手指轻挑,曲调凄婉之中带着几分决绝。好像,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大相符。
我按下疑惑,随口
问了句:“很好听,曲名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母亲喜欢,我便记下了。听说,是当年故人送她远离时所作。”
他站起身时,自袖中掉落了一个小瓶子,连忙屈身拣起,放在手心里鼓起腮帮将浮灰吹去,样子很可爱。
我见了好笑,便打趣:“这瓶子里是什么琼浆玉露,让你如此宝贝?”
小心收好,他挑眉:“琼浆玉露算什么?紫雨,你知道被别人关心是什么滋味吗?”
我说:“不知道。”
他的笑容扩大,带着几分得意,满是孩子气:“我也已经很久都不晓得了,但是,今天再次尝到,那滋味啊,好极了!”
这是柳音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他给我弹的那首曲子,一曲成谶,意为诀别。
那天夜里,他终是没能逃开马武,但,他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
我又来到那个小院,却在满池荷花前止步。
因为我忽然很怕会在那屋子里看到一个清秀瘦削的男子,笑着说:我疼习惯了。
要经过怎样的折磨,才能把疼痛都当成了习惯。如今的他,是不是再也不会疼了……
我站在院外,以箫音送他一程,然而,没了琴声相和,竟曲不成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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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柳音,白衣乌发袍脚轻摆,抬手拨琴弦,抿着嘴羞涩地笑。
我总觉得他其实没有死,虽然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早就已经化为了枯骨,然而我的心里却还是会存着这丝妄念。
所以,当我看到那个黑袍男子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一模一样的容貌,一模一样的身量,便是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我不敢眨眼,生恐又是清梦一场。直到他望向我,斜斜的挑起唇角。
这笑容,不一样。
于是我醒过神,恢复漠然。却在他的笑容里看见了一丝得意,那样的孩子气……
是他,柳音。
但几乎所有人都说他不是。
一个邪魅狷狂,一个青涩柔顺。一个是腰缠万贯的神秘青年,一个是任人欺凌的卑贱乐师。除了长得像,根本就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既不愿承认,便让那个乐师永眠地下。
他依然名叫柳音,依然在楼里出没。只是这次所有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称一声‘柳公子’,只是这次他只为一个人弹琴,花老板。
那日我在小院外的荷花池畔,曾遇见过花老板,抱着他的断琴。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有了交情的,只知道花老板看上去有些难过。
这就足够了,有个人,为他真心难过。
后来,花老板还为了他的死而做了不少事,甚至不惜与官府作对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几乎所
有人都说,现在的这个公子不是曾经的那个乐师,除了我,除了花老板。
她知道实情,他也只在她的面前承认。
我想,不管是曾经的他,还是现在的他,花老板都当得起他的一片心。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老板心中的那个人,不是他。
有一天,我在楼里散步。看到不远处的花老板正在边走边看手里的几张薄纸,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想必,是外出办事的萧公子写来的。
她的后面跟着柳音,约莫五步开外,悄悄的。神情间再也没了素日里的嬉笑轻佻玩世不恭,痴痴的。
我忽然觉得很有趣,他在背后看着她,我则看着他的背影。如若回头,能否看到另一个人的正脸?然而,又如何可能回头……
我笑着拭去眼中的雾气,继续远远地看着。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我的生活没有变化,只是花老板与萧公子成了亲,然后离开了雍城。而柳音,也一起跟着失了踪。
也许,是找了个地方独自待着吧?他这样的人,本就是无论再怎样伤再怎样痛,也绝不会示于人前。
四月十五,满月当空。
一夜笙歌过后,我乏了欲睡,关了房门,却见到了他。
还是黑色锦袍,带着逼人的贵气,还有,一股熟悉的药草味。
他交给我两个包裹,一大一小。大的里面是金银,小的里面则是三个不起眼的物件,一个竹哨,一个黑色暗器,还有一个小瓶子。
“钱财用来给你赎身,去江南开家乐坊,奏自己喜欢的曲子。至于这些……”他拿起小瓶,以指尖轻轻摩挲,眼角眉梢漾出了水般的温柔:“如果有一天,她和萧莫豫决裂,拜托你把这三样东西交给她,再告诉她一句话,那首‘无名曲’是只有‘无名教’教主,才会的曲子。”说着,又轻轻笑了笑:“当然,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么一天。”
看着他把那瓶子小心翼翼的放好,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就是那天你从袖子里掉落的宝贝吧?是她送的吗?”
“嗯。她看到我身上有伤,特地拿给我的。”
原来,他要的,便是这点温情。
如果,那晚我将手中的药瓶递给他,结果,会否不同?可这世上,永远都没有如果。
他走后,我忽然想起,药草味就是那次去看望他时所闻到的,药性很烈药效很好。所以,他又受伤了吗?伤在了哪里,重不重,疼不疼……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与敌军决战的前夕,我去给将士们助阵。一曲慷慨奏罢,又请峦来和尚用内力助我将另一曲箫音远远传递。
我想告诉他,我要离开了,听他的话,去江南,开乐坊。
我最喜欢奏的曲子,就是他最喜欢的——
第五十四章 解毒
卧室里的两个孩子依然睡得香甜,萧莫豫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披着薄袄倚床半卧,见华采幽推门进来,忙掀开被角,眼睛亮亮的偏首对着她笑。
华采幽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他唇角漾起的浅纹,竟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只得呆呆站在原地。
萧莫豫便叹了口气,下了床,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一步一步来到床边,然后按着她的肩头坐下,又为她除去鞋袜脱去外衣,将她塞进被子里,最后弯下腰搓搓手覆在她冰凉的面颊上:“大冬天的,也不知道请客人入屋,就这么站在风口里说话,是何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