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没有出声,只是凝视朱濂之的双眼。
魍魉这时将木桶跟清水准备好又悄然退了出去。
“这里……很安静啊……”朱濂之低语着,随即疲倦地又闭上了眼。
黄泉看了他片刻,便又垂眸,继续动手将朱濂之身上的衣物褪去。
而当他的手来到朱濂之右肩那道极深的创口时不由停了下来,因为,他觉得为难。
这伤,依稀可见断裂的肩骨,此时跟撕裂的布相互缠绕,根本无法一时间清除干净。
这是他亲眼所见却没有出手阻止造成的。
那时银芒闪过眼底时他却无动于衷,任那柄尖刀刺入朱濂之的血肉,深入了骨。
可他纠结的疼痛他看在眼里时,已是心念微动。
“真不知道你会因为谁才有心呢……”枉凝眉那时的话恍惚又来到了耳畔。
他知道有个人他会在意。
黄泉将目光缓缓移到朱濂之的脸上,一张脸依然平静,神情却带了几分了悟,眼底是空明一片。
佛语曰:
一花,一世界。
于是——
一叶,一如来。
第二十二章 夜·残·梦(上篇)
枉生。
一切皆为妄念,无从为生。
枉生楼的火是凝眉亲手放的,在火中重生,便化成了纠缠记忆的鬼,他看着大火烧毁了雕镂的梁,惊飞的檐,火中她美丽的身躯生生被烧成炭火一般的焦黑,那是他亲手所毁无法挽回的错。
一念错则万般皆错,于是便有了一念万年的佛语。
如今,他又重回枉生楼。
白骨成堆,烟雾终日不散,可沿途却开遍了鲜艳的大红花朵,一团魇红痴痴缠缠,像极了那夜的火,那夜的血。
彼岸之花,开在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朱红御的手指掐进了手掌,闭目间尽是深重的痛,遍体生疼。
无想阁之中依旧是一片宁静。
清凉的是水声。
却无人声。
眉宇纠结,倦意缠绕,
冷汗出了一身,痛到乏力。
可,依旧不甚在意。
水已经换到了第三桶,终于将他一身的血迹洗尽。
黄泉将他全身包裹进柔软的毛毯里,重新又抱他回到床上。
见他手指冰凉,黄泉遂盘腿上床将内力渡入,如此须臾,他的身体才逐渐有了暖意。
“似乎……远处有人声……”将他放平之际,他微微睁眸低语。
那双眼,透着无尽的疲倦,却像夜一般深幽。
“嗯……”黄泉静静注视那双眼,轻答。
“若因我而来……不要为难他们……”他低语。
黄泉点头,却道,“我先为你包扎。”
“好……”他淡淡的笑,看在黄泉眼里,有种透明之感。
白布一圈圈缠绕,黄泉的动作细致而轻缓,此时小楼外声音渐杂,他也不在意,仿佛只有眼前这些蜿蜒怵目的伤口才是他需要担忧的。
而床上的人只是闭目,任黄泉的手指轻抚过那些似乎已是很久远的伤,思绪渐渐飘远。
“小濂,你去见过万贵妃了?”
“嗯。”
湛蓝的天空下,浮云缥缈,大雁排成一字飞过了头顶,落下一行阴影。
“她没有对你怎么样吧?”男孩脸上似是有着担忧,问着刚从宁贞宫里过来的他。
“没有。”他淡淡道。
“姨母说要你提防她。”男孩仔细注视着他。
“我知道。”他答,却有些心不在焉。
“前些日子父皇带来了乌斯藏进贡的夜明珠,你见了吗?”
“见了。”
“小濂?”男孩敏感地觉察到他的不对劲。
“我没事。”他笑着,望着男孩。
其实姨母担心的人,并非是他。
成化十一年立下的太子,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微微闭眼。
“今天我不去见姨母了,你替我去吧。”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融入了风中。
是他不应该在那个时候知道太多事,所以,他只有一身担待下了所有。
所以,不想让那个男孩知晓。
只是如今,他还是来了。
繁华三分,二分尘土,一分寂寥。
朱佑樘以天子之尊,携千军万马之势,将枉生楼重重包围。
给他指路的人,便是前朝罪臣朱红御。
“见吗?”黄泉低问。
他微点头。
对于命运,他一向只是面对,从来也不会轻易逃开。
这天下,被命运翻弄于股掌的,又岂是他一人?
他的笑,依旧的漫不经心,却让人揪心。
“给朕进去找,一定要将九王爷找到。”朱佑樘一来到枉生楼,便对身边的众将领说道。
“是,皇上。”
众将领正欲行动,却听一个悠悠声音缥缈入耳,瞬间都觉得动弹不了。
“他正在休息,若你们惊扰到他,休怪我出手。”这个声音似乎离得很远,却又仿佛近在耳边。
“是黄泉。”一旁的红衣闻声便道。
浓雾尽头,是依稀修长的身影。
朱佑樘望着他,开口道,“朕来接他回宫。”
黄泉看着朱佑樘片刻,说道,“那要问他愿不愿意。”
“他愿意见朕?”朱佑樘低问。
“跟我来。”黄泉说罢转身,又重回雾中。
无想阁之中有一股血合着药的味道,望着那扇半开的古朴木门,朱佑樘微有些犹豫,推门的手只碰触了一下却又放了下来。
“……是皇上么?”房间里却传来他的声音,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倦意。
朱佑樘不响,又过了好久才轻轻推开了门。
朱濂之和衣靠坐在床上,湿发散在身前,神情慵懒,除了脸色甚是苍白以外便再看不出其它。
他受伤的事朱佑樘自然已知晓,可就是因为他总是这样随意的笑,所以让朱佑樘一直以来都忽略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追究下去的事。
而那儿时的玩伴,也早已随着这一切远离,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的流逝,更是因为朱濂之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残忍回忆,他不知道他是怎样面对的,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还能笑得这般不在意。
是否因为他将一颗心藏得太深,所以透过这双眼便怎么也无法看透了。
“皇上,臣弟身体微有些抱恙,恕臣弟不能下床给皇上请安。”朱濂之见了他便道。
“九弟……”朱佑樘的声音带着叹息,他缓缓垂眸。
是了,正是他这样的疏远。
——他们之间终究已是不同了。
那个对他心存忌惮的人,正是自己。
“你……恨的应该是我……吧……”所以,朱佑樘无法不在意。
“皇上,我早说过了,恨谁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朱濂之也不由轻叹。
“你一句毫无意义难道就能一语带过你那时受的苦了么?”朱佑樘狠狠拧起了眉,他语气有些强硬,里面却带了很浓的自责。
朱濂之缓缓别开眼,凝望窗外浓浓的雾气淡淡道,“受了就是受了,皇上要我怎么说呢?”